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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2-9 16: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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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夜游神
在那多住一两周后,我更发现男房东实在是个老实人,同时也是个闷葫芦,如果不是他偶尔骂一骂猫,我几乎要怀疑他是个哑巴。他下岗好几年了,没再上班,每天傍晚都要坐在客厅里,吃一小碟油榨花生米,喝一小杯酒。那也许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他的脸上只会在那时才有神采。而其他时候,他象泥人,几乎让你不觉得他的存在。他仿佛刻意生活在你必然忽略的角落里,如同透明人一样承受着并忽略着别人的漠视。
其实,在生活中被漠视何止是我的男房东,善于把那些漠视忽略的也何止是我的男房东。在郭家桥的河边,这些例子实在太多了。
郭家桥紧挨着一条河。这条河,在九眼桥附近的“合江亭”以上分为两支,北面的叫“府河”,南面的叫“南河”,汇合之后,合称锦江。小小的一条河,因为杜甫的茅屋和薛涛的小楼,而弥漫了许多文化的味道。当然,同时还弥漫着淤泥和城市垃圾的味道。
市中心的锦江两岸是成都市民的露天广场。天气好的时候,每到周末或者黄昏,总是人流如织。一旦到了深夜,则又成了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在某些地段,从晚上零点到三点左右,几乎每张石凳上都会有一对情侣。
郭家桥因为在锦江的下游,已经属于城市的郊区,2001年,这里的河边人烟稀少。来这里休闲或者恋爱的人自然都不多。
但这里有另外一些深夜游走的人。其实,他们并不可怕,这是我的切身经验。我自己就经常在深夜里游走,反正不带多少钱,十来块,如果真有人抢我,我就主动把那点钱奉上,免得他空手而归,脑羞成怒,彼此伤了和气。但这么久,我居然一直没机会送出这份薄礼,看来郭家桥实在是好人太多了一点。
那些深夜里游走的人,对很多早已入睡的人而言是被忽略的人,是没有名字的人。
我给他们笼统地取了个称呼,叫“夜游神”。
他们多数是进城打工的农民,白天,城市只属于城里人。他们被固定在脚手架上和工棚里。
如果脚手架是水泥丛林里的藤本植物,那他们就是那植物上小小的触须;如果工棚是张着嘴死了的鱼,那他们就是死鱼嘴里进进出出的蚂蚁。
只要监工不在,他们就在藤本植物和死鱼之间兴高采烈地打闹;他们也说黄色笑话,本能地看女人的胸和大腿;他们凑着工地的水龙头喝凉水,拿一张帕子,擦脸,擦背,擦腋窝,再从新擦脸,于是他们的脸上终日有腋窝的气息,但他们浑然不觉,将那些气息忽略了。
他们似乎都没有太多奢望,从不在白天向城市要求太多。只有深夜,他们才自如地在这城市边缘弥漫开来。他们将屁股搁置在河边的石凳和商厦前的铁椅上,他们笑得满足而纯真,为终于用水泥隔开了土地而欢欣鼓舞。
另一些深夜游走的人是无家可归的流浪人,因为天灾,或者人祸,忽略了家乡。他们白天的时间用于上访,在城市中心政府门前的马路边,铺一张白底黑字的纸,但他们其实大多无法接近有权力的人,因此注定要一再失望。不时有巡警来驱赶他们,说他们损害了城市美好的外形。
我猜测,他们内心深处已经投降了命运,大多已经不对未来抱太大指望,但是,告状似乎已经成了他们生活的必需品,一种生活方式,他们不这样简直不知道如何打发剩余的时间,于是他们就习惯性地继续着上访的马拉松,习惯于一再的被忽略。
2001年9月初的一个深夜,我顺着郭家桥的锦江河堤前行,河已经入睡了,但河边的人还没有。这些夜游神,这些城市里的流浪者,在市中心,即便深夜,他们也依然存在着不能忽略的被警察驱赶的危险,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集中到城市的边缘地带,比如郭家桥。
我发现流浪者们在深夜里的表情显得轻松得多,有的甚至洋溢着笑意,仿佛在说,这城市,如果在白天不属于他们,那么现在终于也属于他们了,或者说,他们自认为也属于他们了。他们因此而轻松。
河边的石凳并不太多,不是每个深夜游走的人走累时都能幸运地拥有石凳,于是多数只好席地而坐,或者干脆在路边的小树下面躺一躺。
但是,我惊异地发觉,他们不挣不抢,那么地自安天命,即便是连席子也没有便躺在水泥地上的,也看不到有什么悲呛的神情。或者,他们已经麻木了?又或者,我们这个民族真的是一个能够无限忍受的民族?
2005年以后,郭家桥逐渐也成了繁华地段,曾经冷清的夜突然变得风情万种。时尚仿佛是有股潮流,扫荡而来,使石凳上,草地上,街道旁,到处都是新新人类了,于是那些深夜游走的以前的夜游神们,逐渐越来越少。
2011年深秋的一个深夜,我到九眼桥参加朋友的聚会,返家路上,经过郭家桥。成都的秋季总是夜雨绵绵,我下了车,撑了把伞,独自沿河而行。
已是凌晨一点半,四周空空荡荡。我在河边站了好一会儿,像是在猜想十年前那些夜游神们,如今漂向了哪里。又像是什么也没想,只是发呆而已。
雨点打在我的伞上,“啪嗒,啪嗒”,仿佛是从很高很高的云层里坠落下来的泪滴,一掉到人间,就化作寻常的水,被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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