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寒梅花2010

《原谅,但不能忘记》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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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4 04:58:37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五章 “活着的烈士”  
  四
  我的母亲当时在黑龙江省冶金设计院工作。
  父亲流放后,家里的生活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仅凭供给的口粮养不起外祖父了,母亲只得将他老人家送回山东老家。
  我六岁,在省直机关第一幼儿园上大班,每日里的伙食由过去的鸡鸭鱼肉换作苞米面白菜粥。粥稀得像水,里面尽是冻白菜帮子,只要孩子们撒过几泡尿,肚里便空空如也,一到天黑饥肠辘辘,都饿得直叫妈妈。就是这种状况也没维持多久,老师饿得没劲儿教课,小朋友们饿得没劲儿玩耍,幼儿园被迫取消了大部分正常的游戏活动。一日三餐改成两餐,一喝完粥就让小朋友们上床睡觉,尽量少消耗卡路里。我们总是处于供应短缺的状态之中,这无疑是“大跃进”造成的经济失败的恶果,说明城市正在经受严重的食品饥荒,社会必须正视这些它自己制造出来的灾难,连无辜的孩子都得付出沉重的代价。
  我是幼儿园乒乓球队的尖子,刚刚荣获全省同龄组大赛第四名,被市体校选拔为重点培养苗子,每星期有三天去体育馆训练。运动量大,我总吃不饱,身上没有力气。教我的体育老师是个漂亮姑娘,从不提高嗓子说话,经常领我们去其它幼儿园打比赛,为的是主人能尽地主之谊招待我们吃一顿“发糕”。那是一种纯苞米面掺糖精发起来的食物,我可以放开肚子吃个饱了。遇上更大方的主人或许还能请一顿“列巴”就“苏伯汤”,老师和孩子们都可以多吃一点儿,不要钱和粮票。“列巴”是一种俄式酸面包,像个烤焦的大馒头,“苏伯汤”是一种大头菜和土豆熬在一起的菜汤,也是由“老毛子”传到哈尔滨的。我不知道东北人为什么管苏联人叫“老毛子”?母亲说那是被斯大林撵到中国流亡的“白俄”,他们都在哈尔滨安家落户加入中国籍了。走在大街上,偶尔碰上个俄国老太太,三九严寒还穿着条大裙子,满面笑容地问小朋友们好。我想象她做的“列巴”和“苏伯汤”一定更好吃。
  我最盼望星期六母亲来接我回家,晚上能饱饱地吃上一顿可口的饭菜,母亲从不给孩子定量,每次回家都给我留着好吃的东西。
  “妈妈来喽━━”
  我朝母亲鸟儿般飞去,一下子扑进她的怀抱。笑盈盈的母亲先将我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才叫我和老师再见,哈尔滨的冬天至少零下三十度,不“全副武装”人一出门就会冻伤的。于是,我扯着她的衣襟,在小朋友羡慕的眼神中骄傲地离开幼儿园了。
  傍晚,铅灰色的云雾沉甸甸压在高楼大厦顶上,天空飘着雪花,街上的行人不多,公共汽车里却挤满乘客。母亲一手领着我的妹妹,一手领着我,眉毛上挂满霜花,睫毛也冻得发硬,踏着雪地走大约两站路回家。这是我最感到欢乐的行程,吃饱肚子的诱惑那么强烈,冰封雪裹的街道也非常迷人。
  我家紧靠着南岗区儿童公园大门旁边,距哈尔滨著名的秋林百货公司一站路。我那年过生日,母亲曾拿出二十元钱去秋林公司买回一小块生日蛋糕。我们住在临街面的一座六层楼上,楼门前有一道漫长的大上坡。石头块拼成的马路中间铺着两条窄窄的有轨电车铁道,闪烁着冰冷的蓝光,不时有拖着大辫子的电车叮叮当当开来开去,震落电线上的积雪,纷纷扬扬。世界变得臃肿,楼顶上,光秃秃的树枝上,男人的帽子上,女人的头巾上全是雪花。路滑,电车蜗牛一样蠕动,驶得很慢,拐弯时与铁轨的磨擦发出刺耳的尖叫声。骑自行车下班的人们遇到下坡大多推着车走,有胆大的小伙子不肯下车,一不留神儿滑倒摔出去老远,引起周围一阵笑声。放学的小学生们三个一伙,五个一拨地追逐戏闹到大下坡,沿着人行道打“滑刺溜”,一下子滑出去五六米远。
  我心痒难挠,企图挣脱母亲的手掌去打“滑刺溜”,母亲哄我说家里晚上吃红烧肉,咱们得快点儿赶回去,路上就别贪玩了。有红烧肉吸引着我,是一件十分诱人的事情,不能打“滑刺溜”也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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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4 05:39:36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五章 “活着的烈士”  
  五
  我的姐姐于爱丽上小学一年级,她能帮母亲干些家务活了。
  我们一进家门,姐姐就把热好的饭菜端上桌,两个纯苞米面的窝窝头和几个菜团,一大碗白菜汤里漂着四块肥肉片,这是母亲中午从单位食堂里带回来的,没舍得吃留给孩子们。我们一家四口人坐在桌前,母亲给我和妹妹一人一个窝窝头,自己吃起菜团,还说好香啊。我狼吞虎咽吃下窝窝头,只觉得分我的那块肥肉太小,一夹到嘴里舍不得往下咽就没有了,没等品出滋味就化掉了,又贪婪地注视着姐姐碗里的那块肥肉,她还没往嘴里送,仍在一点点吃菜团。我琢磨着,她和母亲吃的是什么菜团,那么津津有味?从不像我这个几辈子没吃饱的饕餮鬼,吃什么东西都风扫残云。我拿起一个菜团咬了一口,差点吐出来,原来是豆腐渣和白菜帮做的食物,苦涩涩地直拉嗓子眼!极难吃不说,还一下散了架子,没办法,我只得双手捧着将就吃两口,最后还是忍不住说:
  “妈,我还要肉。”
  我知道姐姐被选入区体校游泳队,经常去游泳馆大运动量训练,也需要增加营养。但母亲偏疼儿子,为保证我打好乒乓球省出好东西给我吃,让姐姐退出训练丢卒保车了。母亲的目光扫过我们的脸上,夹起自己菜汤里的肉片,妹妹也盯着肉片,叫了声:“妈……”姐姐低下头去,勉强往下吞咽菜团。母亲把肉片放进嘴里,我转过眼睛不再看,母亲却把肉片咬成三块,分发进三个孩子的碗里。尽管她已经饿得有些浮肿,腿上一摁一个坑了。
  “妈想告诉你们一件事,”母亲做错什么事似的,并不像平常那样说话,有一种迟缓、犹豫的神色。“我决定找你爸爸去,你们愿意吗?”
  “我要爸爸!”妹妹欢呼起来。
  “那我不去体育馆练球了?”我诧异地问。
  母亲摇了摇头。
  “我不。”我舍不得体育馆和乒乓球,教练鼓励我好好练,极有可能入选市少年队。
  “到喇嘛甸也能练乒乓球,妈把拍子和球都给你带去。”
  “那儿能上学么?”姐姐问。
  “你爸爸来信说,有一座小学校。”
  “那就去呗。”姐姐想了一想,同意了。
  父亲反对母亲去喇嘛甸,大庆油田刚刚开发,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油区条件非常艰苦,孩子受教育的环境远不及省会哈尔滨。父亲在信中说,我在喇嘛甸好好劳动改造,用不几年“柳暗花明又一村”,为了孩子的发展你们千万不要来。母亲的同事也劝她莫一时冲动,换作别人想进哈尔滨都不容易。再说你也没犯错误,没人撵你下去,凭什么去那个鬼地方。你带着孩子熬过一段时间,没准你丈夫改造完了能把他拽回哈尔滨。同事是掏心窝子的话,中国的事历来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钟摆一样忽左忽右。今天对了,明天错了,这场运动你整我,下次运动我整你,大运动套着小运动,一茬复一茬,始终不能让你开花结果。母亲自十五岁参加八路军以来,经历的运动不下四五次,况且当时的社会已弥漫着一片极左的思潮,她知道同事的见解是对的,这已经成为一切有头脑的人对政治运动的标准答案。但是母亲义无反顾,她早已萌生和丈夫一起流放的念头了。
  我的母亲是个理智型的女人,中上等个头,清秀文静,从不显山露水。她有一个朴实的哲理,中国的家庭条件有限,夫妻好比拴在一根草棍上的蚂蚱,如果其中一个不牺牲自己,哪一头上拴着的蚂蚱都跳不高。母亲放弃自己的追求,情愿做贤妻良母,全力支持父亲投身工作。以坚忍和乐观对待难题与变化,一直是母亲对待生活的态度,她并没有听从同事的劝告,一心想着为丈夫分担些痛苦和不幸,毅然决然带领我们去喇嘛甸了。因为她爱他,只要能同他生活在一起,她就会感到幸福。一直到后来,母亲才为自己的选择懊悔未及,临去世之前还和我念叨,悔不该当初没听同事劝告,她不离开哈尔滨,父亲也不至于去齐齐哈尔糖厂。但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买。母亲说:“我怎么能让你父亲一个人受苦,什么叫患难夫妻?我讲不出大道理,他好的时候在一起,不幸的时候更要在一起。”
  话说回来,我不知道母亲是否思索过,她的选择好沉重,以后会经受多么大的磨难?尽管她处处小心谨慎,到头来还是受到莫大的伤害。父亲倒霉的时候,母亲抛弃优越的大城市生活,领着我们坚决和父亲一起过流放的日子。母亲倒霉的时候,父亲却顶不住压力,抛弃我们孤儿寡母独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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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4 05:49:47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六章 眼泪救不了我们        
  一
  邻居家的小公鸡打鸣叫醒我,天快亮了。
  我起来到院子里撒尿,西下洼欢叫一夜的蛙鼓歇息了,四周阒无声息,一片死一般寂静。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今天早晨的这种寂静,跟过去的寂静比起来有点奇怪,甚至显得很是恐怖。菜地里一溜溜排列的大葱生机勃勃,翠绿欲滴。小白菜快一巴掌高了,蓬松的青叶子上挂满晶莹的露水。那几十棵高大的向日葵,也迎着东方舒展开金黄色的花瓣,圆圆的花盘上结满颗粒饱满的葵花子,风沙沙响着,掀动着花盘下肥大的叶子。我睡眼惺忪地把着小鸡鸡,对着小白菜撒出一泡长长的尿水,尽管母亲说过,往菜根上撒尿会烧死菜苗的。
  小公鸡因我出来撒尿暂时停止打鸣儿,这会儿以为没事了,又伸开脖子叽够够叫个不停。它的叫声极为难听,有东西掐住喉咙似的,上气不接下气。我走过去踢了隔壁鸡窝两脚,小公鸡又不出声了。我想起头天晚上的斗争大会,返回里屋看父母是否回家了。父亲的炕位空着,他还没有回来,只有母亲睡在妹妹身边,脸上还残留几点墨迹,可能昨晚太累了,仓促之间没洗干净。她沉重地呼吸着,时而说出几句含混不清的梦话。我悄悄退出来,回到小屋躺下,忽然听到窗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前趟房杨明利家的苏联猎狗狂叫起来,有几道手电筒光柱闪来闪去。我惊恐地抱住被子,以为他们又来揪母亲去参加批斗大会。路上奔跑的脚步声不停,人们在喊叫,外面的手电筒光透过玻璃射进屋里,在我和姐姐身上照来照去,刺得我眯缝起眼睛。窗外一个粗嗓门问:
  “有没有?”
  “这屋也没有。”另一个人答,“是两个孩子。”
  “奶奶的,家里没有,他能跑到哪去?”
  “再到前面看看。”
  脚步声绕过房头,有人推开院门,手电筒光柱又在厨房扫来扫去。
  “都看遍了,他没回家。”
  “你们在这儿看着,”粗嗓门道,“折腾大伙都睡不好觉,逮住这家伙饶不了他!”
  他们不再说下去,嘈杂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走到门口朝外窥视,见两个人在院门旁抽起烟卷,烟头在夜色中一闪一亮,显然有人监视我家的情况。家里人都在熟睡不醒,我没有惊动她们,躺在炕上,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感到一阵阵心惊肉跳,好像要大祸临头,怎么也睡不着了。一会儿工夫,我又听到更多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爬起来扒着窗户向外望去,发现一大群人走来。守在门口的人问:“喂,你们找到于渭生没有?”
  “没有,连个鬼影都没找着。”粗嗓门气呼呼说,“他回来没?”
  “没看见。”
  “妈的,客气个屁,搜。”
  有好多人来到守在门口的人那里,响起拳头砸门声:
  “孙志刚,滚起来,开门,你们都死了吗!”
  母亲被敲醒了,她打亮电灯起来开门,用身子挡住来人问:“你们有事么?”
  “于渭生在不在家?”
  “他被你们带走了,怎么能回家……哎,别惊醒孩子!”
  一群人涌进屋里,气氛相当紧张,灯光下一目了然,他们都非常失望。
  “告诉我,于渭生他怎么啦?”母亲沉不住气了,“出什么事啦?出什么事啦?”
  “他跑了,”粗嗓门说,“孙志刚,我们要你提供他逃跑的线索,带罪立功。”
  “他跑到哪里去了,我还想问你们,管你们要人呢。我临回来前强调过,你们不许于渭生回家,也不许我送衣裳和铺盖,就得为他的安全负责。他人没了,我不找你们找谁?”
  “斗得你轻,胡搅蛮缠。”粗嗓门色厉内荏地说,“这能怨我们吗,看他的造反派睡着了,他长着两条腿呢!”
  “还我丈夫。我把人交给你们了,你们答应过于渭生不出意外,保证他的安全!”母亲反复强调着造反派押走父亲时作出的保证,因为过去的经验使她担心,许多人在运动中被抓走后便永远没再回来,生死往往在于一瞬间。但我看得出,父亲跑了,起码没出安全问题,她一时间轻松许多。
  “妈,”妹妹惊醒了,哭着跳下炕,抱住母亲问。“他们干什么?”
  我也跟着跑进里屋,推着来人喊叫:
  “你们出去,凭啥到我们家欺负我妈,出去,出去,这是我的家!”
  母亲紧张地沉默着。
  孩子一闹,大部分人都心软了,往外退去。
  “孙志刚,于渭生跑不出造反派手心,”粗嗓门训斥母亲,“你等着瞧吧!”
  “我不管什么瞧不瞧的,你们听好了,我要求你们还我丈夫。”母亲追出门外说,“不把丈夫还给我,就没完!”
  粗嗓门领着人群离去了,门口仍然留下两个人监视我家。天大亮了,母亲返回来安慰我们:“睡吧,睡吧,孩子们,没事了。”我们谁也睡不着,坐在炕沿上发呆。母亲洗掉脸上的墨点,生起灶眼的火,做了一碗鸡蛋汤端起走出门外,守在院门口的人不许她出去。母亲据理力争:
  “我要给于渭生送饭,他该吃早饭了。”
  “不能去。”
  “为什么?”
  “没找到人,你送什么饭,你不能出去。”
  “那我也得去,我要和你们一起找于渭生。”
  “回去。”外面的人不耐烦了,“谁也不许出门,少啰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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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4 06:02:57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六章 眼泪救不了我们
  二
  母亲退回家,心里乱得很,连门也忘了关。她往灶眼里塞把柴火,把鸡蛋汤放在大锅里焐上,一会儿出去看看,一会儿又走进屋里,焦虑不安。屋门大敞四开着,邻居家的小公鸡又叽够够叫起来,家家户户的烟囱冒起炊烟,响起呱哒呱哒地拉风匣声。早晨七点多钟,母亲正在侍候孩子们吃早饭,外面忽然人声嘈杂,脚步很乱,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大帮人再次闯进我家,他们的眼神冰霜一样冷酷,其中一个是斜眼,还有一个学校的女老师。记得母亲以前跟父亲提起过她,说她这个人爱打小报告,阶级斗争的嗅觉比狗还灵敏。室内一阵寂静,谁也不首先开口。母亲以为他们抓到逃跑的父亲又要来惩罚她,放下盛稀饭的勺子,靠在炕沿旁的墙壁上沉默。
  “孙志刚……”斜眼大口地吸着香烟,脸色很不好看,露出红色的牙床开口了。
  “你们找到他了?”母亲不愿意向自己承认,竭力保持着镇静。
  “我是这个意思,让孩子回避一下,我们单独谈谈。”
  “大人说话,你们到外屋去。”母亲撵我们道。
  我和姐姐妹妹走到外屋,听着里屋的动静,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屋里挤不下,先来的人陆续出去,好让别的人进来。
  “找到他,让他好好认罪。”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感谢组织上的关怀。”
  “晚了,于渭生他……”
  “他怎么啦?”母亲以女性的敏感一下意识到出事了,她把手挡在胸前,似乎想抵抗什么灾难。虽然除了一种无形的恐惧之外,她并不清楚她的灾难达到什么程度,急切地打断斜眼问。“怎么啦?怎么啦?”
  “他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畏罪自杀了!”
  “什么,我不相信。”她停顿了一下,双手无力地垂落下来,仿佛在集中思想。“你们留下他时还是好好的,他没有死,那不可能!”
  “他上吊了。”斜眼冷冷地说,“我们在三楼厕所里找到他,人没气了。”
  “他……怎么死的?”
  “用裤腰带挂在下水管道上,跪着吊死的。”
  “不,不是真的,听我说,听我说,他还有气,还有气,还能抢救!”母亲的身体晃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种既像是咳嗽,又像是抽泣的奇怪的声音。她靠在墙上以免倒下去,心里一时还是拒不承认,抱住脑袋喊道。“你们都走开,那不是真的,那不是真的啊!他不会自己死的,不可能!”
  “人已经死了,你必须面对现实,孙志刚,我们通知你收尸。”
  “不━━还能抢救!”
  母亲跳起来,要夺门而出,马上有几个人堵在门口,不让她出去。
  “你们让我出去,抢救于渭生!”
  母亲哀哀地求道,那声音是从紧闭的牙齿缝里透过来的,仿佛下巴已经僵硬,两只手向左右张开,身子往前冲,去推堵在门口的人。她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自己的丈夫会英年早逝,而她还能够活下去。她被门槛绊了一下,跌倒了,立刻有几只手把她抓住,拉她站起来。母亲的脸墙壁一样白,连嘴唇都白了,好像始终都不明白自己说些什么:“他不在了,永远不回来了!”
  大祸从天而降,妹妹听到噩耗哇的大哭:
  “我要爸爸!”
  家里已是一片呜咽,姐姐也啜泣起来。我没有流泪,一瞬间觉得痛快许多,父亲再不能打我了,我终于解放了,自由了!
  “不许哭,于渭生是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反党分子!”有人不耐烦地喝道,口气相当粗暴。“你们要端正态度,跟他彻底划清界限,站到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一边来。”
  我站在门口,只觉得他们是不通人情的冷血动物,实在使我们感到气愤和屈辱,人家死了亲人还不许流泪,连悲痛的权利都没有!“孩子,不哭,不哭。”母亲似乱箭穿心,弯着腰,背一直没伸直,走出来搂住我们。“可怜啊,你们都变成……没有爸爸的孩子……你爸爸以后也不会管咱们了!”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出眼角,顺着脸颊流下来。
  但是眼泪救不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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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4 07:26:03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六章 眼泪救不了我们  
  三
  天塌了,地陷了。
  造反派离开我们家后,母亲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两手搁在膝盖上,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沉落下去,望着窗外老半天没动地方。姐姐哭得跟泪人似的,摇着她的胳膊,泣不成声:“妈,妈妈,你怎么啦?”母亲这才呻吟了一声清醒过来,她的脸上既没有悲哀,也没有痛苦,只有愤怒和不平。但随便哪个人都可以看出,悬在她上面就要压倒她的是一生中最大的不幸,一种她还不曾体验过的无法补偿的不幸━━天底下她最爱的人的死亡。况且这种悲惨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在这个世界上既不可能也没有一点办法得到补救!母亲强忍着巨大的打击打开箱子,找出块黑布撕成黑纱戴在我们的胳膊上,又翻出父亲节日里穿的一套毛料中山装,一套衬衣衬裤,一双咖啡色皮鞋,一瓶茅台酒,包在一个小包袱里让我拿着。自己再拉开写字台抽屉,找出父亲的剃须刀和一把剪子揣在衣兜里,她的眼泪爬满了脸,对姐姐说:
  “爱丽,你留下看家,谁来也不给开门。我领你弟弟、妹妹送你爸爸去。”
  姐姐哽咽着点头。 
  从窗口可以看到,院墙周围聚起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好像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挤得门口水泄不通。母亲临出门前擦去脸上的泪水,对我和妹妹说:“送你爸爸走,谁也不准哭,让人家看笑话。”我扯着母亲的衣襟走出院门,看热闹的呼啦一下向两旁退去,让开一条通道。人群里一阵惊讶,有人朝我们指指点点地冷嘲热讽: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于渭生老婆也有倒霉的时候!”
  “活该,谁让他们当官啦!”
  “瞧她家人,连颗眼泪都没掉。”
  所有的窗口都趴着人,门前也有人踮起脚尖在往这边瞧。母亲拉起我的手,紧闭着嘴唇走过房头,妹妹跟在后面,穿过那些冷冷的目光和幸灾乐祸的嘲讽。她走着,照女人所能有的样子镇静而庄严地走着,外表上越是镇静庄严,内心的痛苦就越大。她慢慢地走着,哪儿也不看,什么都听不见,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她领我走着,一只臂弯里搭着父亲的衣裳,兜里揣着剃须刀和剪子。街上站满了人,我们必须从人群中穿过,好些人跑在我们前面,大家都朝一个方向奔去。母亲一直向前走着,脚步有千斤沉重,竭力把哽咽压在喉咙里,领着我和妹妹向三楼单身宿舍方向走去。我们向前走着,没有眼泪,没有希望,没有思想,脑子里一片空白。越往前走,我觉得她手上的分量越重,脚步就越迟缓,身子也越来越重地倚在我的身上,压得我的胳膊又酸又麻。最后到达三楼锅炉房前人们围观的地方,母亲重重地抓住我的胳膊,抓得我骨头都疼了。为了不让人家看笑话,她几乎是倚在儿子的肩膀上才勉强支持住的,我真怕她一下子跌倒,再也爬不起来。
  我默默分开围观的人,等我们母子走进去,他们再次团团围过来。悲剧正式上演了,人越聚越多,大家都很有耐心地等待着,谁也不想放过看戏的机会。
  父亲的尸体放在一张门板上,一个破草帘子盖着凸起的身体,两只脚还露在外面,鞋子不知哪里去了,光着脚丫儿没穿袜子。我有些胆怯,不敢上前。母亲一下子瘫在门板前,窒息一般揪住自己的衣领,脸微微仰起,泪水在眼角转来转去,她是在拼命吞咽着泪水不让它流下来。“艾平,帮我一把。”母亲蠕动一下嘴唇,让我拉开草帘子,由于遏制着哭泣,她的喉咙里一阵阵痉挛。我俯身掀去草帘子,吓得倒退一步,围观的人都不约而同向后闪去。父亲大瞪着眼睛仰望苍天,脸颊肿胀得扭歪着,脖颈下有一道皮带宽的紫印,弯着胳膊,大张着的嘴巴流着一缕黑色的血迹,像是在呼喊什么。他的头发乱蓬蓬披在一边,满是灰土的米黄色中山服敞开着怀,有三个衣扣掉了,裤子也退到膝盖间,露出肥大的裤衩。我觉得两腿发软,挪不动身子,捂住眼睛不敢再看下去。
  “不许哭,我说过,不要让人家看到我们哭。”母亲跪在父亲身旁,帮他把身子躺好,对我们说。“孩子,不怕,再看看你爸爸,不怕,他是你们的爸爸呀!”
  我从没有见过死人,大人吓唬我们:“小孩子看死人,夜里走道会遇到死鬼,被鬼抓去!”是的,我听了以后害怕极了。我非常害怕藏在夜晚深处的鬼魂,连大气都不敢出,这是每个孩子的头脑里都存在的,对此深信不疑,而且是到处都看得见的。这种想法一出现,忽然有一股冷风吹进我的心里,我感觉到身上发冷,一阵冷汗浸透了全身,手脚都有些冰凉。蓦然间,我又回到现实,一个人死了也就死了,妹妹都没怕我倒怕了,真丢人现眼!我恨自己软弱,觉得惭愧,况且他是父亲,晚上也不会抓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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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六章 眼泪救不了我们  
  四
  我放下手,克制住自己装出坚强的样子,希望不被人家看出来。同时我也不能理解死亡,相信这是所有人都无法避免的命运。我记得当时在我的心灵里产生一系列问号,什么是死亡?什么是以死亡结束的生命?而我得不到答案,竭力想忘记死亡,仿佛死亡不存在似的。母亲的神色变得异常冷静,她竭力镇定起来对付这从天而降的横祸,直起身子,手伸向父亲的脸颊,试图合上他的眼睛和嘴巴。但没有用,母亲刚抚上父亲的这只眼皮,那只又睁开了。“于渭生啊,你想再看看孩子们吗?”母亲温柔地喃喃道,像低低地吟唱。“那就看吧,不过得听话,闭上眼睛吧,总不能死不暝目呀。相信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无论如何会把他们带大的,你放心。”
  我的泪水猛然涨出眼眶,流下面颊,鼻子和两腮都发痒,头脑怎么也清醒不过来,但我不能哭,男子汉就应该有个男子汉的模样!父亲的眼皮听话地合上了,嘴巴依旧张着怎么也不肯闭上。母亲掏出手帕擦拭父亲嘴角上的血迹,血迹干涸了,凝结在唇边擦不下去。母亲转过身来对妹妹说:
  “爱华,你回家取盆水和毛巾来,快去。”
  妹妹取水的时候,母亲拿出剪子跪坐在父亲身边,拿起他的手剪起指甲,又取出剃须刀刮起父亲胡子拉碴的脸。她用手指梳拢父亲的头发,剪下一小绺,收集起剪下的指甲和头发,用手帕包起来揣进衣兜里。妹妹打来一盆水,母亲投洗好毛巾,对我说:“艾平,你爸爸爱干净,帮妈给他擦擦身子。”我壮着胆子把住父亲的腿,开始给他脱衣服。父亲的四肢软绵绵的,还有点温热,似乎全身都变得比过去瘦小。母亲抱起父亲的肩膀,让我给他脱掉上衣,拽掉裤子,死人比活人听话,你让他的手脚怎么动就怎么动。父亲的身上只剩条裤衩,裸露的躯体触目惊心,肩膀上、胸膛上、腿上到处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母亲背过脸去,眉毛拧在一起,走向一旁监视我们的造反派,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我要求组织上请法医来,检查于渭生尸体,为什么有这么多伤痕?”
  “我答应不了,得请示领导。”监视我们的人说。
  “我再重复一遍,我要求组织上请法医来,检查于渭生尸体。那你就去吧,把意见反映上去,没有法医的鉴定,家属不能同意送火葬场。”
  那人请示去了,母亲为父亲擦洗身子,等待着答复。
  监视我们的人领来一大群人。
  “还有什么事?孙志刚。”斜眼又露面了,双手背在身后口气生硬地说。“我们要求你尽快收尸,去火葬场,不要干扰文化大革命运动,听明白没有?”
  “法医来了么?”母亲不为所动,坚持道。“我要求对于渭生的尸体进行检查,看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于渭生明明是上吊自杀的,他以自杀抗拒运动,性质严重,情节恶劣,证据确凿,还用什么法医鉴定。”
  “他身上为啥有这么多伤痕?”
  “我怎么知道。”斜眼闪烁其词。
  “我知道,”母亲握起拳头,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有人打的!”
  “你看到了?”
  “人是你们留下的,我要求保证他生命安全,你们答应过。”
  “强词夺理。”
  “强词夺理,别人不知道,我最了解我自己的丈夫,他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怎么会自寻短见。”母亲的嘴角直打哆嗦,抗拒着令她憎恨的势力。由于屈辱,由于悲怆,由于忍无可忍,她竟咬破嘴唇,一道细细的血流淌下嘴角。“是不是别有用心的人打死了于渭生,没办法交代,把他挂上了呢?”
  “你说什么?孙志刚,你血口喷人,无中生有,污蔑革命造反派。”斜眼丢开一成不变的腔调,做了个手势,提高声音吹胡子瞪眼。“你吓不倒心明眼亮的革命群众,我告诉你,公、检、法都被砸烂了,哪来的法医?你不按工作组的指示办,抵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们就要采取行动。何去何从,你自己看着办吧?到时候就由不得你了,还要你承担全部的政治责任!”
  我的父亲被关进牛棚时是个活人,抬出来的却是一具尸体,按理说母亲的要求无可厚非,但那个年代按法律办事无异于白日做梦。难道不是吗?公、检、法机构早被砸烂了,已不复存在,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暴力就是法律,强权就是真理。暴力强奸了法律,我们的法律还得说干得好,干得有理。造反派说得出做得出,母亲气馁了,怕他们夺走送父亲的最后机会。她不再据理力争,返回父亲身边要我帮他穿衣服。也不知母亲哪来那么大力气,一个人架起父亲的身体,我强忍着泪水站在那里,手忙脚乱地给父亲一件件套上衣裤。造反派头头狞笑了,经过一番针锋相对的较量,孤儿寡母全面败退了,革命阵营又一次取得伟大的胜利。
  开来一辆解放牌大卡车,众人七手八脚打开车厢后挡板,抬起门板,将尸体抛到车上。我抱起父亲换下来的衣服,上衣口袋里掉出一个皮夹子,打开看了看,皮夹子里面有一张两个戴红领巾的男孩相片,那是我的同父异母哥哥,他们正朝我微笑,笑得自然、幸福、甜蜜……母亲抹去嘴角的血迹,让妹妹回家和姐姐做伴儿,将我抱上车厢,自己爬上来坐在门板边上。押送母亲的人坐进驾驶室,我们娘俩单独面对父亲了。母亲怕汽车颠醒父亲似的把住他的胳膊,我依偎在母亲身边,身子随着车身左右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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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4 09:08:23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六章 眼泪救不了我们
  五
  卡车驶向东八里岗子火葬场,尾部扬起柏油马路上的阵阵烟尘,呛得我打起喷嚏。母亲盯着父亲的面孔,一点不为周围的情景所动。我摸摸父亲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凉僵硬,他的脸颊显得更加迷茫和悲愤,嘴巴仍旧大张着。
  父亲你为什么不肯闭上嘴巴,你想告诉我什么?
  你在想我们于氏家族揭竿而起,誓死不做亡国奴,英勇地向同胞们呼吁:“不自由,毋宁死”?
  你在想你的游击队长,终于和他九泉之下相会了?
  你在想我的两个哥哥,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他们会活得好么?
  你在想你的妻子,能否经受住如此残酷的打击?我们能长大成人么?
  你在想“士可杀,不可辱”,而你为什么最后时刻保持沉默,连一个字都没有留下来?
  你在想自己为什么,能成为齐齐哈尔市第一个游街示众的走资派,第一个被迫害致死的共产党的当权派,第一个“文革”祭坛上的牺牲品,第一个抵制错误路线的勇士?
  你在想自己历尽坎坷,甘洒热血写春秋,一辈子为之奋斗的目的是什么?
  你想知道你的儿子,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在想什么吗?
  我想起我们一家人来糖厂之前,你在从喇嘛甸开往齐齐哈尔的火车上对我们说过的话:“历史的悲剧再也不会重演,大家总算过上安稳日子了!”那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恢复期,也是我们全家人最幸福最愉快的一段时间。你的问题甄别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帽子摘掉了,一家人高高兴兴离开你的流放地喇嘛甸。那时候好比窗子打开着,初春的气息充满了屋子,你自己也由鬼变成人,难免不有点得意忘形,忘记已经多年没有真正的生活了!父亲坐在车厢的小桌边,在车轮均匀的节奏声中一小口一小口呷着白酒,吃着母亲带来的炒黄豆,向我透露他入党时心里的秘密:“那时候我单纯,比你现在知道的道理多不多少,我举着右手向党旗宣誓:‘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可是我怎么动员别人参军呢?你讲大道理没鸟用,人家也听不懂,谁让你是共产党员了,部队一不打仗,我就得带头在驻扎的村子里宣传:‘谁是条汉子就站出来,怎么能老窝在家里受鬼子汉奸气,有种的跟队伍走。把鬼子从家乡赶出去,我保你们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
  “那时候这么好当兵?”我问。
  “好当什么,碰上个不愿参军的我也不能走。”
  “为什么?”
  “没完成党交给的任务,我磨破嘴皮子也得把他从家里动员走。”父亲笑了,转动着大茶缸里的老白干酒,又抿下一口。“进城前更有意思,好多人都不愿进城,要我兑现当年的诺言,你猜爸爸怎么说?”
  “快说呀。”我容不得他卖关子。
  “我说我还没保证完呢,咱们打下大城市,我保你们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顺手一拧,自来水哗哗,不比你要的那头牛强多了!”
  “别跟孩子瞎讲,”母亲插进来说,“当心他说出去。”
  交错而过的列车发出呼啸声,淹没了母亲的声音。
  “我说的都是真的,儿子。”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转向我。“不过你知道就行了,我是三杯酒下肚,说话不算数。”
  “差不多了,少喝点。”母亲劝父亲,“免得人家来接你酒气冲天。”
  “爸爸,别喝了。”妹妹鹦鹉学舌,“免得人家来接你酒气冲天。”
  “好好,”父亲酒兴正浓,答应着灌下一口酒。“听老婆话,跟党走,多吃菜,少喝酒。”
  他一边说着,一边让我吃他的小菜,我不喜欢吃炒黄豆,肚子胀胀的净放连珠屁。父亲特别喜欢吃豆制品,夜深人静放的大屁震山响,我都替他脸红,不好意思。
  “渭生,快到了吧。”母亲抢走酒瓶子问。
  火车在荒草甸子上风驰电掣地行驶着,不时掠过一团团烟雾,仿佛在追赶着前方飞奔的地平线。一侧是点缀着红花的绿色原野,另一侧是白茫茫的伸展到天际的盐碱地,两边的景色泾渭分明,把人带进一个无法实现的幻觉世界,叫你那么不可思议。下午的太阳很厉害,车厢里倒还凉风习习,车窗外掠过一根根电线杆,一排排老榆树,掠过信号灯、道路、桥梁、扳道岔人的小屋。火车头发出一阵拖长的汽笛声,放慢速度驶过大民屯,驶进齐齐哈尔车辆段了,里面停满了机车、货运车厢、平板货车、油槽车。一些性急的旅客已收拾好行李走出车厢,在过道里等候下车了。
  “糖厂在那儿。”父亲指着车窗外说。
  “在哪儿?”
  我们都扒住窗口,脸蛋贴在玻璃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头一个是糖厂的大烟囱,没冒烟的,冒烟的是造纸厂的烟囱。”
  远处,满天燃烧的红霞下,一片高大的厂房遥遥在望,朦朦胧胧。有两个高大的烟囱耸立在天地之间,造纸厂的大烟囱吐着黑烟,没冒烟的那个大烟囱下就是我们的新家。“噢,我们到啦!”一家人眼里放出光彩,拍手欢呼起来,久别多年似的。火车头停下来之前,车厢一直在震动,月台上忙乱起来,准备接站的人越来越多。糖厂来接站的是辆解放牌大卡车,也许就是眼下的这辆大卡车,我们欢天喜地爬上卡车,空空的车厢里没什么家具,只有几个简单的行李卷上坐着我们全家五口人……
  可是现在,我们只剩下四口人,并且我和母亲是在送父亲去火葬场的路上。父亲扔下我们独自走了,在这个世界上他已不复存在。他走了,走得那么早,走得那么突然,走得那么默默无声,留下我们孤儿寡母送他去那永恒的归宿!母亲告诉过我,父亲的问题甄别后一度心灰意冷,曾去黑龙江省组织部找他的老战友要求调回山东工作,为此半年多时间没离开喇嘛甸。省里的一位负责同志说:“你想回老家,我们何尝不想,我们都是共产党员,为了建设祖国边疆,个人受点委屈算什么。希望你能服从组织分配留下来,过两年我会把你调回省里工作的。”
  父亲不再固执己见,党的需要就是他的需要。
  那位负责同志并没有忘记我的父亲,两年后,省里调父亲回省商业局工作,却遭齐齐哈尔市委的拒绝。那时候父亲是市里带头“下楼洗澡”的好干部,报纸电台正在大张旗鼓宣传他这个典型,市里向省里强调糖厂的领导班子尚须加强,待有得力干部接替于渭生的工作再走不迟。
  父亲再一次服从了组织的决定。
  母亲终生遗憾,如果齐齐哈尔市委放人,父亲也不会惨死在糖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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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4 09:17:29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七章  凤凰涅槃        
  一
  送葬的卡车驶近偏僻的东八里岗子,驶出柏油马路,驶上乡间土路,大地在身后迅速移动,城市远远地落在后面。
  那时候是下午,夏天的四野显得空空荡荡,一眼望去萋萋的荒草无边无际。一阵阵疾风迎面扑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草木气息,仿佛天空下只有我们三人,我、母亲和躺在门板上的父亲。雨后布满干涸车辙的黄土路面尘土飞扬,凹凸不平,坑坑洼洼。两旁银灰色的杨树,枝条都往上拢着长,一棵挨着一棵,直插我们头顶的云天。车身剧烈地颠簸跳动,我和母亲都坐不住了,身子忽上忽下,一会儿前俯,一会儿后仰,五脏六腑都颠成了一团。母亲松开父亲摇晃的尸体,走到车尾,一只脚踏上后车厢挡板,仰望着天空把住栏杆,任凭身子一冲一冲地向车尾倾斜,要凌空飞跃似的老长时间不回头。对她来说,似乎整个世界都消失了,都不复存在。
  卡车越过了一个大坑,门板随着车轮的惯性跳跃起来,父亲的躯体滚落下来压在我腿上,他的身体好沉重,我没法让他重新躺回到门板上。父亲的嘴角又流出血来,流了我一身,我喊叫:“妈……流血啦!”母亲回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面。她的眼神复杂地变化着,一只脚仍旧踏着后车厢挡板,闭上眼睛,仿佛既没有看见我也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分明是陷在极端痛苦的心情里,还在同自己进行着激烈的斗争。
  我害怕了,大声叫道:
  “妈,压死我啦!”
  我的叫声使母亲重新恢复知觉,现实世界的声音像震耳欲聋的瀑布般向她袭来。蓦然之间,母亲的神情骤变,变成另外一个人似地瞪大眼睛,怒目横眉,一下子扑过来掀开父亲,一只手摇晃着他的身体,一声声叫着,趴在他胸口歇斯底里地捶打起来:
  “你好狠心……于渭生啊于渭生,你起来,醒醒……你好狠心,扔下我们不管了,叫我依靠谁呀?就这么……天啊!”
  “你怎么啦?”我拉住母亲的手,“妈妈,你不是不让我们哭么!”
  卡车的马达声淹没我的叫声,母亲坐起身,风吹着她的脸,吹乱了她的头发,有什么东西卡住喉咙一样不出声了。她的脸痉挛地抽搐起来,胸口起伏,脸色憋得由红变紫,不由伸手撕扯起自己的领口。她狠狠地撕扯着,哧啦一下撕掉上面的扣子,这下总算能够透过口气来,大口大口喘息着。父亲的身体又随着颠簸滚落,母亲再次机械地把他掀回到门板上,继而用腰部倚住尸体,一把搂过我抱住,有如开闸的洪水一样痛哭流涕。她的头发披散在我的头上,泪水打湿我的额头。“妈妈,不哭。”我摇晃着她的胳膊哄道,“你说过,不能让人家笑,妈妈。”
  “于渭生,你是回老家了……我也要走。”母亲像在噩梦中一般抬起头,抽泣着前言不搭后语。“孩子喊我,活下去……只要我活着,就不会沉默……为你申冤的……长大等孩子,我再陪你。”母亲的身子缩成一团,哭声也颤抖起来。“你走好,在家待够了再回来……你别走我求……你不在,我们的日子怎么过呀……我离不开你,也不等等我。”她肝肠寸断地哭着,呜呜地喑哑地哭着,在丧偶的无尽的悲痛中越陷越深。“我不信,不信你死了我……你起来,醒醒,你回来吧求求……”此前她一直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感,现在没有其他人在,那早已悬在心头的痛苦终于爆发,从胸腔里喷涌出来,她是在用泪水把全部的愤怒和悲哀都倾泻出来。“于渭生,你别骗我,还小哇孩子……可怎么办留下我们……怎么办我?”她哭得惊天动地,哭得死去活来,用一只手不断捶打父亲的胸口。隆隆的马达声在空旷的原野回荡,哭声渐渐平息。过了许久,母亲才松开我,抽抽搭搭地抬起袖口,一点点擦去父亲嘴角的瘀血,又为我擦干泪水,怔怔地看着越来越近的火葬场,任漫天尘土扑上车厢淹没我们。
  卡车停在火葬场冷冷清清的大院里,只有几棵枝叶稀疏的老榆树守着焚尸炉的大烟囱,好不凄凉。我抱起父亲换下的衣服和包袱,母亲的眼角已没有泪痕。她把我抱下车厢,又和押送我们的人抬起门板,将尸体放在焚尸室门口。一位身穿工作服的老人要母亲办理手续,交费用。
  “他人死了,还要什么手续?”母亲说。
  “出示死亡证明。”老人说。
  “我没有。”
  “没有,我们不能随便烧人,查下来怎么办?”
  “于渭生是走资派,头号敌人。”押送我们的人说他自杀了,造反派就是证明,你们究竟站在哪个阶级的立场上说话,敢抵抗文化大革命?
  “火葬场从来没遇过这种情况,”老人妥协了,“费用谁出?”
  “看孙志刚怎么办?”
  “于渭生生是国家的人,死是国家的鬼,”母亲仍旧坚持无望的抗争,“总该国家负责吧。”
  “他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革命造反派管不着,那是你的事,不是我们的事。什么,你不出费用?没关系,要不就放在这儿,遗臭万年好啦!”
  “由家属决定吧。”老人叹了口气。
  气氛一度十分紧张,母亲的两眼又射出愤怒的目光,嘴唇动了动,仿佛要说什么,却没说出话来。在一阵可怕的寂静中,母亲再一次屈服了,谁都知道不能拖延,烈日暴晒一天尸体会臭的。她央求老人:“我认了,一切费用由我负责,求你帮帮忙!”
  老人犹豫不决,怕以后空口无凭,回到办公室给上级部门打个电话,同意办手续了。母亲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交完烧尸的费用,连骨灰盒都买不了啦,她原想给父亲买一个最好的骨灰盒,空有心愿没有钱。老人实在看不下去,自己掏出几元钱给我们垫上,母亲只好买下一个最便宜的骨灰盒,父亲勉强有个栖身的窝了。老人告诉母亲,我的父亲属非正常死亡,造反派不许走资派的骨灰进灵堂,只能让家属自己安置骨灰盒。我的父亲出生入死干一辈子革命,最后落个如此悲惨的结局,没有丧葬费,没有抚恤金,甚至死无葬身之地。母亲仰天长叹,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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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4 10:26:08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七章  凤凰涅槃
  二
  我们走进昏暗的焚尸室,室内的电气焚尸炉犹如一座砖窑,两道铁门是拱形的,旁边有一个小小的窗口,供工作人员观察炉里的情况。父亲的尸体被放在一个带轮的小推车上,老人打开铁门,准备将尸体卸在巨大的炉壁上。几经折腾,父亲的嘴角又流出瘀血,流满半边脸颊。母亲心如刀绞地拦住小车,再次用衣袖擦去父亲脸上的血污,低低对我说:“和你爸爸再见……”之后,又说给自己听一样,补上一句。“再见了!”接着背过身去,肩膀也抽搐起来,没有哭出声音,捂着脸跑出门外,留下我看着老人操作。
  我紧闭着嘴唇,竭力止住了眼泪。
  老人将小推车推进炉膛里,向上一掀撤出小车,父亲便躺在炉壁上了。他拎起一桶汽油朝尸体泼去,揿动电开关关上铁门。透过观察口,我看到炉膛里轰地爆起火焰,父亲的身体很快地胀大,有一团火焰裹住他的身躯,浑身上下都蹿起火来。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被这烈火造就的奇异辉煌震惊了。父亲突然坐起身子,两只手向上举起合拢,像在祈祷,像在抗议,像在怒吼,像在欢呼,像在舞蹈,像在挣扎。他的上身燃烧成一支熊熊的火炬,照亮我的身躯,照亮昏暗的室内。我一点都没觉得害怕,反倒感到惊心动魄,周身热血沸腾,自己也跟着燃烧起来。
  是的,后来我才明白,一个孩子为什么那一瞬间如此激动?父亲一辈子都想变成熊熊燃烧的火炬━━他是在进行凤凰涅槃的仪式,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对你的儿子来说,我的革命军阀式的父亲,你终生铁骨铮铮,宁折不弯,终于如愿以偿。因为你早已领悟了生命的真谛━━你所追求的不是活得怎样长久,而在于如何活得有价值。你将在烈火中得到永生!
  老人拿起一根长长的铁钎子,要我让开点。
  我哀痛得默默无言。
  他打开炉门,侧着身子用铁钎捅向父亲的上身:“你好好走吧,是好人上天堂,坏人就下地狱去。”父亲乖乖顺着铁钎拨动躺下了,老人关死铁门,顺手打开鼓风机,炉膛里的火势更加猛烈,简直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父亲的身体佝偻在一起,周身燃烧成一团透明的红色了。那时候,我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因为在向他致敬而肃穆无声。
  “你小子胆还不小!”老人拍拍我的脑袋,“出去吧,孩子,得一个小时才能炼成灰呢。”
  母亲站在院子里的老榆树下等我,翻着父亲衣裤的口袋。我拿出父亲的皮夹子交给母亲,她打开看了看,让我去老人那儿借盒火柴。没有花圈,没有挽联,没有白色的纸花,没有单位领导致悼词,没有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开追悼会,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押送母亲的人冷若冰霜的目光,只有我和母亲面对父亲换下的衣服跪下。我们在想象之中给遗体覆盖党旗,降下一半天安门前的国旗致哀。哀乐在我的心中缓缓响起,震天动地,母亲对着苍天致起悼词,嘴唇翕动,泣不成声:“于渭生同志,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短暂的一生无愧于祖国和人民……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早晚有一天要向造反派……讨还血债的……于渭生,你安息吧!”
  狂风骤起,一片乌云挡住火辣辣的太阳,驱走滚滚热浪。大杨树随风弯下腰,满枝的树叶都吹翻过来,波浪似地翻滚起来,白花花的叶背亮得耀眼,低沉地沙沙作响,恍如漫天撒下的纸钱。母亲拿出带来的白酒让我倒在父亲的衣服上,我倒过白酒,她划着火柴点燃衣服。我们娘俩就这样对着点着的衣裳一直跪着,跪了很长时间。末了,母亲朝火焰深深鞠了三躬,我也跟着鞠了三躬,祝愿父亲的灵魂飞上天堂,飞进一片光明透彻的天空中。
  暮色已临,老人让我们取骨灰了。天底下再没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这一点我那时就深切体会到了。可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转眼间他的躯体就变成一堆白骨,一个人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无声无息。我没想到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父亲,再一次问自己,这是不是在做梦?但是这不是梦,而是现实,比现实更真切,这是现实加回忆。父亲的骨灰放在一个面板大小的铁盘子里,大腿和肋条骨仍然完整无损,白生生好刺眼。母亲放下骨灰盒不知所措,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小木头盒子怎么能装下这么多骨灰,装不下的那些放在哪里呢?老人看出我们的惶惑,拿起大铁锨戳向父亲的骨架,脸上堆着皱纹苦笑了一下说:
  “孩子,挑主要的装几块吧,大家都这样。”
  骨架烧酥了,铁锨戳下去变成碎块,我弯下腰去,没捡起多少温热的碎块就装满骨灰盒。一天的苦难,一齐压在我脆弱的心灵上,我不能相信,我再也见不到父亲了。这以后,我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火葬场的,至今也不敢想象当时的感觉,也很难描述那种感觉。一切都变得迟钝了,大脑里一片混乱。人到了绝望的时候,思想就会变得麻痹,我想我当时就是这种感觉。只记得临别,母亲和我一起给那位老人鞠了个躬,感谢他的善良和帮助。在返回糖厂的路上,我双手抱着父亲的骨灰盒,下意识用肩膀靠住母亲,分担着压在她身上的过度悲哀。我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我怕的是什么。她已经说不出话,哭不出声了,只是目光呆滞地瞪着前方。
  我将她挤在卡车前面,唯恐再发生她想跳下去的那一幕。
  有一瞬间,我真希望父亲死而复生,为我的母亲,也为他的孩子。
  那一年母亲三十九岁,姐姐十五岁,妹妹十岁。
  那一天是公元1966年8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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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七章 凤凰涅槃
  三
  母亲一进家门就瘫倒在炕上了。
  那天晚餐,是我记忆中最悲惨的一顿饭。
  直到端起饭碗我才感到难熬的饥饿与疲倦,人已精疲力竭。姐姐做好一碗鸡蛋汤端到母亲跟前,母亲没起来,翻过身去昏睡不醒。姐姐说妈太疲乏了,多睡一会儿也好。之后给我们做了一锅大米稀饭,我们围着桌子一句话也不说,谁也没动碗筷。我替母亲喝下鸡蛋汤,依偎在她的身边睡过去。姐姐和妹妹都经历触目惊心的一天一夜,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中,一家人早早收拾了碗筷,关上灯,凄凄惨惨、悲悲切切休息了。
  母亲睡到第二天中午还没有醒来,她脸色煞白地躺着,气息微弱,如同死人一般。我们三个孤儿挤在一起,依偎在她的身旁,一夜工夫长大了许多!小孩子没有经验,母亲一直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之中,我们不知道这是一种由于精神崩溃而造成的心灵创伤,只能依靠内在的生命力医治,还以为母亲是在休息,让她继续睡下去。姐姐下了点挂面,我到菜园里摘些小白菜和大葱蘸酱油吃,凑合着对付了一顿午饭。几天没下雨,小白菜都被太阳晒蔫,该浇水了。以往是父亲挑水母亲浇地,现在父亲去了,水缸里连吃的水也没有了,我卷起扁担钩,自告奋勇去水房子挑水。家里的人都愁容满面,轻声说话,生怕吵醒熟睡的母亲,谁也不笑,空气里弥漫着死亡的悲伤和恐怖。姐姐看母亲两天没吃东西,留下妹妹看家,去买一只老母鸡回来给母亲补补身子。只有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挑水并非简单的事情。过去看厨房里的水缸并不大,缸沿只高及我的胸口,父亲不用扁担,一手拎一个水桶轻松灌满水缸。我偶尔玩玩还行,动真格的就力不从心了,好不容易挑回两大半桶水,却没办法儿倒进缸里面。我个头小,缸沿高,桶重,满头大汗也举不上去。我喊来妹妹帮忙,她托桶底,我举桶沿,兄妹俩勉强将水桶举上缸沿,没等我腾出手来往缸里倒水,妹妹的力气就不够用了。
  “哥,我抬不动。”
  妹妹憋得满脸通红,声音都压变了调,松开双手。沉重的水桶滑向一边,大半桶水泼洒出来,把我俩一下子浇成“落汤鸡”。妹妹眼泪都要流了出来:“哥,我举不动。”
  我抹把脸上的水珠,呵斥她:“笨蛋,再来。”
  父亲死了,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我不哭,我有权威支配她。我把湿手往腰上蹭了两下擦干,拎起另一个桶,命令妹妹再次托底向上举去,结果这一次更糟糕,我手一滑,连桶带水都倒进缸里。别以为我没咒念了,我从里屋搬来凳子爬上去,试图捞出水桶,妹妹怕我掉进缸里不让捞,见管不住我跑到屋里喊母亲。母亲仍在昏睡,妹妹怎么喊都叫不醒,她转向我哭喊:“哥,你看咱妈怎么啦!”
  “又哭什么?就你事多!”我一惊,跳下凳子跑进里屋。
  “妈有病了。”
  我摸摸母亲的额头不烫,人还喘气,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她尿裤子了。”妹妹说。
  我掀开母亲身上的被单,茫然不知所措,她小便失禁,褥子尿湿一大片。我摇摇母亲的脑袋:“妈,妈,你醒醒!”
  母亲呻吟一声,仍旧睁不开眼睛,我害怕了:“爱华,你看着妈,我去请大夫。”说着,跑出家门奔向厂卫生所。我对医生说,我妈两天滴水未进,病得厉害,求你们去看看她。我的话打动那个为我缝过膝盖的卫生所长董大夫,他派一个女医生跟我出诊了。女医生检查过母亲的病情,往她胳膊里注射一针管葡萄糖,说:
  “你妈的病是精神刺激所至,休息几天就会好的,得让她吃东西,最好做点流质的食品补养补养身子。”
  “阿姨,什么叫‘流质’?”我问。
  “稀的食品,粥、汤、牛奶啦。” 
  医生走后,姐姐买回来一只老母鸡,商量着给母亲做流质食品,熬鸡汤。姐姐比我高半头,她可以从缸里捞出水桶,却不敢杀鸡,这有啥难的,我大显身手好了。我见过父亲杀鸡,记得很清楚,父亲掐住小鸡的双翅,拧过鸡头脖颈朝上翻起,另一只手拔掉喉咙上的羽毛,用菜刀一蹭鸡脖子放血,小鸡就一命呜呼了。姐姐点着炉子烧起一锅开水准备煺鸡毛,我站在院子里解开绑在鸡腿上的绳子,拉开架势,模仿父亲杀鸡的样子,翻起老母鸡的脖颈,撕掉羽毛,露出一段紫色的鸡皮,一刀割向它的脖子。一股鲜血喷涌出来,一见血我就有点手软,老母鸡竟拍动翅膀,脖子缩到肩膀里逃跑了。我扎煞着满是鲜血的手,不明白它怎么有那么大的劲头,流着血还能逃命?原来我只割破鸡的脖子,没割断喉管,煮熟的鸭子又飞啦!没等我返过神儿,老母鸡已昂起摇摇晃晃的脑袋,顺着木板障子的缝隙钻了出去。
  “姐姐━━追鸡!”
  我慌忙大喊,扔下菜刀冲出院门,姐姐也闻声跑出来跟在我后面追鸡。老母鸡没命乱叫,竟用两只翅膀支撑着身体,跑得更快,连飞带跳地跑出胡同跑上大街,我和姐姐张开手臂俯下身子,也像个小鸡似地对着浑身是血的老母鸡进行围追堵截。可是我们犯了战略性错误,本来应该撵它进院关门打狗,由于方法不当跟着鸡屁股追击,反倒将它逼到家属区大院的铁丝网旁,再逮不住,它完全可能钻到铁丝网那边的菜地里去,抓不着了。我一急眼,一个饿虎扑食扑过去抓住它的尾巴,老母鸡却扑棱着翅膀飞过铁丝网,我的手里只剩下几根鸡尾巴羽毛,眼睁睁看着它钻进茄子地里,鲤鱼脱钩摇头摆尾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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