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寒梅花2010

《原谅,但不能忘记》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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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3 23:26:24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三章 “窝里斗”
  二
  一个孩子闯了祸,唯一保护自己的办法就是装病。
  我弄巧成拙,像个霜打的茄子,一回到家里就装起病来。母亲以为我不舒服,摸摸额头不热也没在意,她整天心事重重地写检查,顾不上我了。以后将会发生什么?我一点不知道,但我知道看棚人会告发父亲的。那个年代是告密的年代,人人都为了表现自己去告发他人,揭发告密空前盛行,成为时代的风尚。我偷大字报的行为,比淘气闯下大祸还厉害,自己竟敢做出这等事,实在是个大错误。我陷入深深的烦恼之中,同时又感束手无策,提心吊胆等待着事件的爆发。第一天晚上没有动静,父亲下班只字没提他贴大字报的事,只对母亲说,那批被他们撵走的化工学校实习生又杀了回来,看情况要掀起运动新高潮。他和后勤科谈过主动换房的事,准备从前院搬到后院的一间半房住,腾出大房子给人口多的工人家。母亲认为父亲做得对,一家人安安生生,房子大点小点算不了什么。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躲在家里不敢出去,空气里弥漫着危机和隐密的冲突。祸已经闯下来了,有什么办法补救吗?当然没有,毫无办法。母亲下午去办公室交检讨书,回来时神色大变,做饭时手都有点颤抖。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紧张,但感到发生不幸了。父亲铁青着脸走进家门,气氛很沉重,母亲在厨房里炖上菜,到小卖店为父亲打酒去了。父亲没鼻子没脸冲里屋喊道:“艾平,你过来。”
  我一听他叫腿都软了,慢腾腾走到外屋,装傻卖呆:“爸,干什么?”
  “把脊背转过来,你干的好事。”
  “我咋的啦?”
  我垂下眼睛,又抬起头来,一面应付他,一面准备往床底下钻。父亲勃然大怒,一把将我夹在胳肢窝里大头冲下摁住,抡起巴掌打我的屁股。我在他铁钳子般的臂膀中动弹不得,大声哭叫:“你凭什么打人?”
  “你给我丢人!”
  父亲从没有过这么震怒,这么不要命地打我,那股子狠劲儿不把我打死就不肯罢休。现在我还记得,他分明是在发泄某种情绪。我被打急了,小狼一样张开牙齿咬住他小腿肚子,说什么不松口。父亲一脚把我踢到床边,我就势往床底爬去,动作慢了一步,他抢上前来抬脚踩住我的腿部,拳头雨点般落在儿子身上。姐姐妹妹吓傻了,从里屋跑出来抱住爸爸的腿哀求:
  “爸爸,别打啦!”
  父亲甩开女儿,继续痛打我。
  姐姐把住父亲的胳膊大喊:“妹,快去喊妈回来。”
  妹妹哭着跑出去找母亲,父亲竟回手给了女儿两巴掌。我结结实实挨了父亲一顿胖打,这是他打我最狠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直到死我都不原谅他。母亲冲进家门,放下酒瓶一把推开父亲:“你疯了,下这么重的手,艾平怎么啦?”
  “你别管,他惹了祸,还装病,气死我了。”父亲仍不住手,“打死,也不能留下个犟种!”
  母亲抬起胳膊护住我,父亲的拳头落在她的手臂上。
  “疼死啦,于渭生!”母亲素以善于克制为荣,是爱与慈悲的化身,极少发火,这下按捺不住喊叫起来。“你打吧,打吧,于渭生,你打死他好了,我走。”
  “你说什么?”父亲一下被镇住了,有点不知所措。
  “你再打,咱们就不过了,”母亲说,“我领儿子走。”
  “你这是为什么,去哪儿?”。
  “你管不着,这日子还有法儿过吗?”
  父亲一下子抱住脑袋,坐在床上,半晌才哼哼唧唧说:“你不能走,我是教育孩子。”
  “那好,我不走可以。”母亲揉着胳膊,缓和道。“我问你,为什么打他,净拿孩子出气?”
  “他偷东西。”
  “什么?你说什么?”
  “偷……”
  “大字报是不是?”母亲平静地接上话头,“我在二楼的大字报上看到了,孩子是好心,你委屈他了!”
  “妈,我不是偷,”我爬起来,扑在母亲的怀里抽泣。“爸不听你的话。”
  一石击起千层浪。母亲的担忧不幸言中,我们的生活上空笼罩起阴云,一场杀身之祸已逼近父亲。造反派意在引蛇出洞,请君入瓮,父亲一时冲动,自投罗网。他那张大字报于事无补,反使事情变得更糟,招来横祸,两天之内办公楼里又换上一批矛头直指父亲的大字报:保臭老婆抵制文化大革命,策划于密室,点火与基层,指使儿子偷大字报破坏群众运动。工作组勒令父亲停职反省,数不清的眼睛都在窥探,等着看一出好戏,这就使他处在极为不利的情况下。父亲心里不痛快,回家“窝里斗”拿儿子撒气。那天晚上,一家人谁也没有吃好饭。父亲把我打得半死,母亲的胳膊打青一大块,我咬破他的小腿肚子。父亲喝掉整整一瓶六十度老白干,母亲没和往常那样劝他少喝酒,一声不吭坐在旁边斟酒,有意让他借酒消愁。
  父亲酩酊大醉,吐了一桌一地,他的下巴颏又一次脱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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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3 23:49:44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三章 “窝里斗”
  四
  父亲离过一次婚,留下老家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
  当年的老干部不少都这样过来的。土八路进城了,老婆土气了,城里的女人令他们眼花缭乱,心猿意马,于是便离婚娶个洋气的姑娘。父亲的好多战友进城后又重新组成家庭,结果前一窝后一窝,麻烦不断。我的父亲没有找城里女人,而是找了他的战友,我年轻美丽的土八路母亲孙志刚。我的二哥于成奉那时谈起来耿耿于怀,说父亲进城后生活变质,喜新厌旧,我的母亲是第三者插足。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无怪他从北京石油学院专程跑到齐齐哈尔糖厂批判父亲。接下去父母不再理睬我们,又谈起厂里运动的形势。办公楼和大棚里贴满揪出父亲的大字报,除了文化大革命中常见的大帽子之外,罪状由保老婆升级为叛徒、特务,说他是一只混进革命队伍里披着羊皮的狼,历史的罪行要得到彻底的清算!
  污蔑父亲是叛徒、特务,屈膝投降,卖身求荣,是因为他在上海做过地下工作。
  那时候部队急需军火和药品。为打破日本人的封锁,党利用一位上海进步资本家的关系购进大批军火和药品,打着青岛丝绸公司的旗号贿赂海关,秘密装船运出上海,半途再转向山东抗日根据地卸载。父亲曾在大连的商行学徒,有做买卖经验,上级派他潜入上海执行这项特殊任务,公开身份是青岛丝绸公司驻沪分公司二掌柜。一次,日军巡逻艇在海上截获公司偷运军火的船只,船老大架不住严刑拷打叛变了,日本宪兵立即根据叛徒提供的情况包围父亲的公司,将大部分员工都逮进监狱杀害了。我的大哥和二哥当时正和他们的母亲去上海看望父亲,匆匆见过父亲一面就失掉联系。公司仅有几个人死里逃生,其中之一就有父亲。
  那天夜晚,警笛声惊醒正在宿舍睡觉的父亲,他扒着窗口往楼下一看,日本宪兵的警车已封锁住公司大门口。父亲顿觉形势不妙,当机立断将床单、被套撕成长条连在一起抛出后窗,迅速滑到楼下,借着夜幕掩护溜出包围圈。党千辛万苦建立起的秘密机构被破坏了,一时又查不出谁是叛徒,父亲只身逃出虎口,辗转十几天才逃回解放区,自然受到组织上的审查。上级不再安排父亲在后方工作,派他上前线去经受战火的考验。父亲凭白无故蒙冤,浑身是嘴说不清,人家的怀疑也不无道理,别人都已牺牲,为什么单单他能活着回来?又有谁证明他没有问题?父亲的心情非常苦闷,打起仗来没死没活不管不顾,说好听点儿叫勇敢,说不好听的是莽撞。其实,他是想以战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似乎只有战死沙场,才能一雪前耻。父亲的入党介绍人苏一萍伯伯时任行署专员,听说过父亲的情况拍案而起:“我相信于渭生,你们不要他,我要!”一直到查出叛徒水落石出,父亲再也没离开苏伯伯一步,跟着他转战山东各地。
  1954年,华东局派出大批军队转业干部支援东北,“背靠沙发”建设祖国重工业基地(“沙发”,是苏联援建我们的代名词)。父亲那一代人热血沸腾,纷纷报名奔赴东北参加轰轰烈烈的生产建设。父亲的一个同事说:“于渭生,咱们不都梦想建立苏联式的大工业么,再不报名,过这村就没那店啦!”父亲才告别苏伯伯,北上来到黑龙江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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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4 00:05:04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四章 打倒走资派于渭生
  一
  文化大革命洪流来势汹汹,棍子帽子满天横飞,糖厂党委风雨飘摇,危如垒卵。
  父亲审时度势,怕这场运动可能为时很长,孩子受运动的冲击影响学习,送我和姐姐回山东老家上学,等避过风头再回来。母亲虽舍不得,未雨绸谬总没有错儿,还是着手为孩子打点行装了。她唯恐农村医疗条件差,给我们带上一大包药品,好头疼脑热时自己照顾自己。千叮咛万嘱咐我到老家后要听姐姐的话,不许满山乱跑,庄稼地里有蛇,一不小心咬着就没命了。父亲买好火车票仍不放心,又详细画出一张旅行路线图,让我们先到沈阳,再倒车到大连,然后换海轮驶至烟台,搭长途汽车回文登故乡。临出发前,母亲忽然想到学校就要开学了,她要和工作组说一声,时间还来得及,以免领导脸面上不好看。可悲的是母亲已是靠边站的人,组织纪律性还那么强,这也是她多年受党教育的结果,有事不能欺瞒组织,连孩子回老家这么点小事都要向上级请示汇报。
  工作组头头答复母亲:“不行,孩子也要参加运动,接受文化大革命的洗礼。”
  母亲回到家里,告诉父亲赶快去火车站退票。
  我的父亲虽有预感,开始有些不安,怎么也想不到一场政治风暴能牵扯孩子,不让走就不走,随遇而安吧。他想工作又不能工作,常常一连在写字台前坐好几个小时,一连好几天不出家门。家庭的生活宁静很快就使他感到压抑,在等待事态发展的时间里,索性率领家人搞起园田建设——这是飓风眼里的平静。半个篮球场大的院落除留一条通向院门的小道,其余空间都在我们手下变成菜地。看得出母亲是农民的女儿,种地是行家里手,她计划一多半地方种上大葱,一少半地方种小白菜。父亲一边用铁锹翻土,连同一些小草翻到下面,一边和母亲开起玩笑:“让我说这片住宅区哪儿是制高点,哪儿架机关枪没问题。种地不行,甘愿听首长指挥!”
  我的父母是地道的山东人,特别喜欢吃生葱。有人糟蹋山东人爱吃大葱的习惯说:“山东棒子脾气倔,一杆子插到底都不回头。碰到山东人打架,可千万别去拉,搞不好连拉架的人都打了。只要你拿出根大葱一晃,打架的双方准住手。你问这是为什么?大伙都忙着抢大葱吃,谁也顾不上再打架了!”  
  我们种的是带须的小葱,我用剪子贴根剪短葱须,父亲抡起镢头刨出一溜垄沟,母亲将小葱捋成一排栽在垄沟里,用脚拨下周围泥土轻轻踩平,我和姐姐抬来几桶水浇在地里。等浇透所有的垄沟,母亲笑着说:“用不几天小葱就会缓过来,变成绿油油的菜地了。”种小白菜就简单得多,父亲用镢头划出浅浅的垄沟,母亲撒上一溜菜籽,埋上层浮土就算完活。我问母亲为什么种大葱要深埋,种白菜不浇水?母亲解释说,栽大葱埋得深是让它长葱白。刚撒下白菜籽就浇水,种子容易腐烂,一场小雨后它们就会发芽破土。
  母亲不许我出去玩了,怕非常时期惹是生非,小小的菜园便成为我的乐园。
  我天天盼着阴天下雨。
  偏偏天公不作美,一连几天烈日晴空,连片云彩的影子都看不见,父亲一早一晚都忙着挑水浇向日葵和大葱,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大葱活过来了,小白菜却没发芽,我性急起来,偷偷给一垄白菜浇了桶水。又过两天,夜里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垄沟里大部分的菜苗都破土而出,我浇的那垄却什么也没长。经雨水一催,遍身硬毛、空心的向日葵默默地吮吸土地里的水分,长势茁壮旺盛,一棵长出两三个脑袋,有如金黄色的茶盘悬挂在空中。我觉得它真奇妙,脖子会自动跟着太阳转,早晨向东,晚上朝西,脸盘一直对着太阳从不嫌刺眼。我可不敢看太阳,想看一眼太阳是什么样子,必须找块碎啤酒瓶片挡住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看也没多大意思,它顶多像一轮白天的月亮!
  父亲天天闷在家里写检查,听广播,喝酒,吃大葱,以前那种沉着自信的神态消失了。他如履薄冰,惶惶然不可终日,不知厄运何时降临头顶。这个军阀式的领导一大杯酒喝下去,翕动着鼻孔,就感叹命运蹉跎,潸然泪下,但“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母亲领着我们侍弄菜园,拔垄沟里的小草,给向日葵打杈,只留下它上面的叶子和一个最大的花盘。风沙沙地响着,翻动着向日葵的叶子,扬得满脸都是金色的花粉。母亲发现我捣的鬼了,扒开垄沟给我看不听话的结果━━烈日下贸然浇水,表面的浮土板结,发芽的菜籽钻不出来全烂在土里,无怪大人非要一早一晚浇地!我求她千万不要告诉父亲,免得又遭一顿训斥。父亲顾不得管我了,他去厂里交过检查书,那原本忧郁的眼睛更加阴暗,额头上的皱纹更加密集,连脊背都变驼了。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神情严峻地买回两条鳌花鱼,打发我和姐姐带上鱼去市里理琨叔叔家串门,嘱咐我们下午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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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9-4 01:18:01 | 显示全部楼层
有时,原谅和忘记都是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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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4 02:39:07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四章 打倒走资派于渭生
  二
  父亲和理叔叔是从山东坐一列火车来东北的老战友,两个人交情甚笃,喝起酒有说不尽的知心话。每每喝到没尽兴时,就命令我去小卖店再买两瓶白酒,我便能趁父亲高兴时用找回的零钱买几块糖吃。理叔叔是齐齐哈尔市轻化工业局局长,父亲说他搞工业很有一套办法,是个“大拿”。他的爱人伊茂琳是城建局的组织科长,我叫她伊阿姨,只要一去他家串门,伊阿姨准拿出好东西招待我们。理叔叔一家人住在第一百货商店后面的平房里,他还没靠边站,两口子每天按时上下班。我觉得大人之间有着某种心灵的默契,理叔叔一见到我们就知道父亲遇到困难了,让孩子们先陪小客人玩,等他们两口子中午回来再招待我们。
  理叔叔家有三女一男四个孩子,我们小小的岁数泾渭分明。那时候同学们都非常封建,一般男孩找男孩玩,女孩找女孩玩,若男孩往女孩堆里扎同学们准说他“骚干”。我不知道“骚干”什么意思,反正觉得不是好事,再说男孩和女孩也玩不到一起。理叔叔的儿子大庆带我去逛龙沙公园,姐姐和女孩们唱着歌儿跳起橡皮筋:
  橡皮筋,架脚踢,
  马莲开花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
  龙沙公园是齐齐哈尔唯一的公园,它由假山、望江楼、小树林、劳动湖、儿童乐园和动物园组成,大人孩子只要买一张五分钱门票,都可以随便游玩里面的设施。
  我和大庆为省一角钱买冰棍吃,从公园铁栅栏的缝里钻了进去。劳动湖是一条堵死的江汊子,里面荡漾着绿色的湖水,和我们家门口西下洼差不多。望江楼更没意思,只是一个建在一座小山丘上的古不古今不今的八角楼亭。我们用省下的门票钱各买一支冰棍吸吮着逛开动物园。笼子里饲养着老虎、狗熊、野猪、狼和猴子等动物。我头一回见狼,觉得平常碰到它不过是一只狗,怎么都不能想象有什么危险。它们耷拉着舌头蜷伏在铁栅栏里面,只有那双眼睛偶尔闪过寒光。我们恰巧遇到一大帮人在围观两只老虎交配,我钻进人群,看到一只雌虎后腿趴在地上,前腿支撑住身子,雄虎跃起骑上雌虎的后背,颈毛倒竖,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虎啸。我担心雄虎压死雌虎,捡块石子扔过去叫道:“快打它,它欺负人!”没想到一个孩子的恶作剧搅了虎的好事,雄虎不再“欺负”雌虎下来了,我败了周围看热闹人的兴致,一个没尽兴的大人迁怒于我:
  “去去,小孩子家,看什么不好,看这个玩意儿,别学坏啦!”
  “为什么你能看,不许我们看?”我说。
  那人不由分说将我们推走:
  “回去告诉家长,让他们好好教育教育。”
  一听告诉家长我胆怯了,他这么理直气壮,小孩子看老虎交配肯定有不对的地方,可究竟错在哪儿?我和大庆绞尽脑汁也没搞明白。我们离开虎山,又来到儿童乐园打了半天秋千,才恋恋不舍走出公园。回家的路上,我们顺便参观了一个少年宫里的什么展览。我打心眼里羡慕市里的孩子,他们轻车熟路,经常出入少年宫,郊区的孩子却没有机会。我记得自己只进过一次齐齐哈尔市少年宫,音乐老师领我们去看红孩子合唱团演唱的大合唱。我看到在舞台灯光的照耀下,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们站成三排,男生穿着白衬衣,蓝裤子,女生穿着背带裙,胸前系着鲜艳的红领巾,骄傲地昂首挺胸,演唱一支支无伴奏的童声歌曲,令我沉醉。我最喜欢《少先队队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前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胸前……”一直到今天,我一听到它的旋律就热血沸腾,就想起我的童年,激动不已。
  中午,理叔叔和伊阿姨赶回来请我们吃三鲜馅饺子,饺子是专门从饭店买回家招待小客人的。看得出理叔叔的心情不好,神情特别严肃。可能转业军人都生性耿直,从不肯违背良心说话办事,历次运动都是“运动员”,可想而知他的处境了。往常兴致好,理叔叔一喝酒便给孩子们讲战争故事。抗战时期他是许世友将军的机要员,知道的战役讲也讲不完,仗打得比我父亲精彩多了。今天他只是间或打听一下父亲的情况,很少说话。糖厂是省直属企业,市里只进行党政领导,理叔叔对糖厂的运动进展不太了解,况且运动已经触及轻化工业局,他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和姐姐临走的时候,理叔叔回送两瓶“北大仓”白酒,让我们转告父亲:“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管遇到什么事千万别钻死牛角尖,喝几杯酒就过去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一定要保重身体。
  下午2点,我和姐姐乘2路无轨电车在造纸厂下车,拎着两瓶“北大仓”酒走向糖厂东大门。远处传来什么声响,隐约而阴沉,似暴风雨到来之前的雷声,空气和人的心都为之震动。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沉重起来,一天的愉快一扫而光。我竖起耳朵倾听远处的声音,想弄清楚它究竟来自哪里,但那沉雷般的声音若隐若现,一时无法断定它的出处。今天一整天我都有一种预感,家里一定发生什么事了,否则大人绝不肯让孩子独自上街。平常都是由母亲领我们去市里串门的,今天为什么早早就打发我们出去呢?这事着实有点蹊跷,肯定是出事了,但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天高云淡,烈日当头,空气燃烧一样灼热,我汗流浃背,衬衣里面的小背心都湿透了。我和姐姐走进糖厂东大门,沿着水泥路面向铁道专用线走去,那是一道缓缓的上坡,走过道口又变成缓缓的下坡。我听到远处的响声越来越大,变成隐隐的口号,在打倒什么人?接着看到无数杆红旗冒出头来,慢慢变大走上铁道口。红旗在风中行驶,抖动的旗帜犹如涌动的波涛,有两排戴着红袖章的人贴着路边开道,气势汹汹撵开路上稀疏的行人。几十杆红旗后面,是举着无数支小红旗的游行队伍和排山倒海般的怒吼:
  革命造反精神万岁!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前进着的喊声越来越响,可以辨别喊的口号声了。红旗的河流簇拥着一个戴高帽,挂大牌子的人,我的胸口紧缩起来,心狂跳着问自己:“他是谁?他是谁?”但我和姐姐被撵到人行道的树荫下,大人挡着我的视线,一时看不清楚。我听到口号的间歇中响起微弱的铜锣声,而在这些声音中间,有我熟悉的山东口音喊着什么。
  姐姐突然带着哭腔低低说:
  “弟,咱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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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4 03:02:58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四章 打倒走资派于渭生
  三
  我不敢看他,我不敢看他。
  我的脑袋里轰的一声,整个世界都爆炸了,大地在脚下摇晃。
  我低下头抬起,抬起头又低下,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姐姐对我说了些什么,我根本听不见她说的话,我完全呆住了,木头一样站在那里。我问自己,他就是我当过土八路团长的父亲么?他就是我当厂长的父亲么?怎么变成这副模样?在我的印象里,糖厂每年去市里开职工运动会或参加国庆游行,父亲都穿着风衣站在俱乐部旁操场的水泥讲台上,讲几句话,大手一挥宣布队伍出发。我觉得他真伟大,无愧于战士的称号,那么与众不同。可他现在却是个小丑,甚至连小丑都不如。这对我来说反差太大,对比太强烈,我接受不了,根本无法承受,心中的偶像雪崩般轰然坍塌。父亲穿着一身米黄色的中山装,白衬衣领口雪白,脚上的黑皮鞋锃亮,他是不是以为出席什么活动,像往常一样走出家门?他头上戴的不是毛呢解放帽,而是一顶一米多的白纸尖顶高帽,胸前挂块三合板牌子,上面写着:反党分子,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于渭生,名字上打着大大的红叉。这表明他已被宣布为敌人,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他的脸上泼满墨水,一只手拎着一面铜锣,另一只手举着小槌,每走一步就敲一下,嘴里喊着:
  “我是走资派于渭生,我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该万死!”
  我抓住胸口,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蒙上一层颤抖的迷雾,一股凉气从头顶冷到脚底,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喉头发堵。这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也是无法想象的事,那种惊骇已超过了我承受的限度。但在此刻,但在此刻,他不管离我多远,我也无疑能够看得清楚,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这一切都是在电影上看到过的斗争土豪劣绅的场面,如今却变成父亲的悲剧!我的父亲向我走来,红色的洪流向我涌来,小旗忽起忽落,口号声真切地响起在我的耳边,愈加响亮,此起彼伏: 
  打倒走资派于渭生!
  打倒反革命分子于渭生!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我见过当地大户人家的送葬队伍,前边几个人举着灵幡,犹如随风飘扬的白色旗帜。后面的人身着白色衣裤,抬着朱红色棺材,跟着灵幡走着,再后面是带着白帽子、扎着白腰带的遗属,哭声比口号还要响亮。亲朋好友们胳膊上佩戴着黑纱,胸前别着一朵朵小白花,排成络绎不绝的送葬队伍,一路上煞是威风,煞是热闹,和我现在看到的情形别无二致。一瞬间,我觉得这一切多么相似,只不过白色换作红色而已。我确信他们是在给自己的亲人送葬,后来的结果也确实如此。我的父亲于渭生曾出生入死打下江山,让无产阶级过上幸福日子,换来的却是一场红色的葬礼。遗憾的是他所拯救的人,不是因为父亲寿终正寝庄严地抬进公墓,而是将他一步步推向红色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父亲抬起头来无意中看到我们,脸颊也跟着转过,眼睛盯起我,好像忘记敲打手中的铜锣。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脸颊是黑色的,盯住我们的眼睛却是亮亮的。也许他看到孩子脸上的屈辱与迷惑,感到自己的样子给儿子丢脸,无地自容,众目睽睽之下,站住不动也不说话了。我至今都清楚地记得,长长的队伍因为父亲看到自己的孩子停顿下来,有人命令他继续敲锣喊叫不要停顿,父亲的身子没动,却从容地扔掉铜锣和小槌,莫非是想证实什么?我看见他在努力朝我微笑,那是胜利的笑容,也是绝望的笑容,尽管那笑容硬邦邦的勉强,我却没法儿以微笑回报他,心里刀割一样难受。整个游行队伍都站住了,似乎受到了强大的冲击,黑压压挤满大道。前面的人停下来,后面的队伍有点乱了,所有的人都看着父亲和我。我站在阴影里仰脸望着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人大喊大叫:
  “于渭生抵抗运动就砸烂他!”
  “打呀,对反革命分子决不留情!”
  “看他走不走,打他个狗娘养的!”
  人们举着拳头喊起口号,围住父亲一阵拳打脚踢,父亲的高帽被打歪,牌子被打掉,他支持不住倒下去了。我吓得倒退两步,又哭叫着冲过去,被人粗暴地拉住推到一边去。围打的人越来越多,我离父亲就越来越远。“你们不能打我爸爸!”大人们痛打父亲的叫嚣淹没我的吼声,没有谁出面说句公道话制止暴行。姐姐泪流满面拉住我的胳膊往回扯我:“弟,咱们回家,听话。”我不走,觉得舌头给钳住了,眼睛模糊了,身体里有一种猛烈的东西不断在膨胀,我知道那是什么━━仇恨!我举起手里的酒瓶,恨不得它是颗手榴弹,拉响导火索与殴打父亲的暴徒们同归于尽。
  一阵混乱之后,父亲被人拖了起来,满脸血污,眼睛青肿,上衣的纽扣撕掉了,一只皮鞋也被打掉。又有几个红袖章推他搡他,催他快走,父亲不得不努力摆动身体勉强站稳脚跟。有一个戴红袖章的斜眼跑过来,冲我摆手叫我走开,样子很激动地威胁姐姐:
  “你,赶快带他回家,要不造反派就不客气啦!”
  我认识他,他是糖厂党委办公室主任,过去也是我家的常客。斜眼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他的两只分离性的眼睛有些古怪,总是一只眼睛看着这边,一只眼睛看着那边。侧过脸去也有一只眼睛盯着你,具体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清楚。为掩饰自己的缺陷,斜眼总戴着一副茶色的眼镜来我家串门,无论什么事都请示汇报,跑前跑后不停忙活。父亲很欣赏他,多次跟冯叔叔说他是个有“眼力见”的好同志,应该提拔进厂领导班子。可是现在斜眼却连眼镜都不戴了,赤膊上阵杀了父亲一个回马枪,摇身一变成为造反派的急先锋。“别吓着孩子!”父亲对斜眼喝道,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嘴角因愤怒吐着泡沫,然后转向我们。“爱丽,领你弟弟回家!”他又看了我一眼,俯身捡起铜锣和小槌,重新戴正高帽挂上牌子,昏昏沉沉向前走去。在一片喧嚣声里,造反派押着父亲向前走去,红色的送葬队伍又缓缓出发了。我的父亲义无反顾走上文化大革命祭坛,走完他一生中最后一段革命旅程。口号声又震天动地响起: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誓死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父亲又敲起那面铜锣,走几步喊一声:
  “我是走资派于渭生,我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该万死!”
  我手中的酒瓶子落在地上摔碎了。
  造反派没有工夫再理睬两个孩子。
  我的脑海里反复出现父亲的眼神和他敲锣的姿势,眼泪涌进了我的眼眶,这种遭遇对我无疑是强烈的打击与震撼。我看不见街道,看不见树木,也看不见游行的人们,他们像一群魔鬼在我周围来来去去,或是一串模糊的事物,一个个相互融混。我使起性子,跟着队伍后面走了几步,姐姐哭着求我听话,拼命拉我一同回家。
  母亲听了姐姐的哭诉,低下脑袋捂住脸颊,木雕泥塑般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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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4 03:21:14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四章 打倒走资派于渭生
  四
  黄昏,父亲挂着牌子,敞着怀,满身灰尘,步履踉跄走进家门。他摘下牌子就一头栽倒在炕上。母亲赶快用毛巾给他擦洗脸上的墨汁,父亲的身子弯曲起来,闭着眼睛喘息,他的脸色不是苍白,而是青灰如土,一副痛苦不堪的神色。母亲端出一碗鸡蛋汤,父亲摇了摇头,连喝水和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母亲乞求道:
  “渭生,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父亲推开汤碗,微微睁开眼睛,迷茫的目光使人吃惊。
  “说什么也得喝口汤。”母亲舀起一勺汤送到他唇边。
  “让孩子们吃吧,”父亲伸直双腿哼了几声,“我咽不下去。”
  “也不光是你,省长怎么样,市长怎么样,不都被揪出来游街示众了么?”
  “那也得讲道理,我怎么什么都不是了?他们这么干,怎么能不叫人齿寒心冷,起码我还是个人吧,士可杀,不可辱!”父亲的情绪异常激动,眼里蹿出怒火。“大不了一死,要我的头可以,侮辱人格不行,你领着孩子过吧!”
  “熊蛋包,”母亲激动了,她知道丈夫尽管胆大包天,又非常脆弱。“死算啥本事,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当年我们是怎么斗地主老财的,他们怎么都活下来了!”
  “报应啊报应。”父亲的脸颊扭向墙壁,用一种痛感绝望的声音说。“那时我们太年轻!”
  “群众运动,轮到你就受不了啦?”
  “自作自受啊,我以前不相信什么命运!”
  “起来,于渭生,还是个男子汉呢。”母亲盯着他,厉声道。“有什么大不了的,别人受得了,你也受得了,把汤给我喝下去!”
  父亲被镇住了,坐起来,接过碗喝下去。
  母亲把头发往后掠了一下,去厨房换盆水,忙着给父亲擦身子、洗脚。她想让父亲多休息一会儿,打发我们早早睡觉,自己在厨房里忙活一家人第二天的早饭,堆好早晨用的柴火,把炉灰和垃圾倒到外面。我合上眼皮,刚睡不大一会儿就被惊醒。母亲叫醒姐姐,说她要和父亲去参加会议,叮嘱姐姐看住我不许出门,然后关上院门匆匆而去。我看看闹钟,刚好晚上十点整,爬起来扒着后窗户望去,朦胧的月光下,有两个红袖章正押着父母朝俱乐部走去,街上时而传来脚步声和低低的话语。我和姐姐都睡不着了,坐在炕上发呆,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样的噩运。
  夜深了,月亮躲进云朵里,窗外传来西下洼的阵阵蛙鼓。我抱着被子靠墙坐着,想等姐姐睡着出去看看。姐姐也打着哈欠靠墙坐着,忠实执行着职责,我不睡她也不会睡。屋里闷热难耐,闹钟滴滴答答响着,我关死电灯,打开后窗躺下,姐姐也跟着躺在枕头上。后窗户斜对着不远处的俱乐部,大喇叭隐隐传来批斗大会实况,每当外面传来喊声,房间里就充满恐怖,一阵阵口号声搞得我坐立不安。“父母都在那里,说什么也得去看个究竟。”我心里想着,翻了个身,姐姐也翻个身,之后再没动静了。我摸索起衣服穿在身上,提上鞋子,蹑手蹑脚走向门口,开门声还是惊醒姐姐:“弟,你到哪去?”
  我灵机一动:“撒尿。”
  “等等。”
  “等什么,撒尿也不行么?”
  我跑出门口,站在小白菜地里撒了泡尿,见姐姐没出来,撒腿就往俱乐部方向跑。俱乐部门前的大灯泡老远就把我的眼睛晃花了,身后响起脚步声,我回过头去发现坏了,姐姐妹妹都追出门来。女孩小时候比男孩长得高大,我没有姐姐跑得快,她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抓住我的手说:“弟弟,不能出去。”
  “哥,听妈的话。”妹妹也追上来帮腔,“不许出去。”
  “我要去看看。”
  “去哪儿?”姐姐问。
  “俱乐部。”
  “求求你了,不能啊弟弟。”
  “放开我!”
  姐姐拽住我的胳膊不放,妹妹也扯起衣襟拖我回家。我火了,挥拳打向姐姐,转身甩开妹妹的纠缠。这一拳实实在在打在姐姐的脸上,她松开我,捂着脸颊哭了。我确信无疑把她打疼了,趁机跑进黑暗深处,躲在操场旁的一棵大树后面。
  “弟━━”
  “哥━━”
  “你在哪里?听妈的话,回来!”
  姐姐妹妹徒劳地喊着,我猫在大树后面无动于衷,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我知道她们胆小不敢到黑暗的地方来找我,这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和有愧的,我总算能甩掉尾巴星了。一直等她们喊过一大阵子,无可奈何地返回家去,我才得意洋洋跑向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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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4 03:31:47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五章 “活着的烈士”
  二
  “别打了,我说……同志们,别打了,我说。”
  我听到母亲凄厉的喊声,在暴风雨般的狂吼之中声若游丝,急忙又睁开眼睛。她被两个女造反派从侧门押出来,低着头,沿着舞台边跑向父亲。原来母亲上厕所了,父亲身旁的位置是留给她的。
  “大家静一静,于渭生的臭老婆要揭发他啦。”斜眼望着骚动的人群,笑了笑,举起话筒对准母亲大声说,压倒了其它的声音。“后面的,安静。革命的同志们,造反派战友们,安静,安静,于渭生的臭老婆要揭发他啦!”
  会场上渐渐安静下来,喧哗声传到后排,也归于沉寂。
  “事情是这样的,”母亲迟疑了几秒钟,重又抬起头,她的山东口音在麦克风里分外浓重。“我们在哈尔滨工作的时候,于渭生在省劳动局干计划处长,工资组组长是他过去的同事。于渭生去省里开会,听说此事专门做过老同事的工作,所以省劳动局再三研究,才把工资改革的试点选在糖厂。”
  “谁让你为狗丈夫歌功颂德了,”  台上有人叫,“简明扼要。”
  “简单地说,于渭生要为低工资的大多数人长工资,王厂长要为高工资的少数人长工资。工资组倾向头一种方案,征求厂里的意见。他,王厂长,在厂党委会上固执已见,人家才换了试点。”
  “孙志刚,你闭嘴,我不许你胡说八道,你是个党员,还有没有一点组织原则的观念。”王厂长忽地站起身来,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跺着脚叫道。“再说,你不是厂党委委员,怎么能知道党委会上的事?”
  “我不是,于渭生是。他亲口告诉过我,当时你还和于渭生在会上将了起来。你说,王厂长,这是不是事实?”
  王厂长一时语塞。其他人也开始对他提出问题,他似乎很不乐意回答,说得特别简短,并对许多事情都回答不知道,甚至越来越不耐烦。台底下的青年工人火冒三丈,不少人举起拳头怒吼:
  “打倒王×!”
  “他妈的,他怎么还能在上面指手划脚?”
  “把王×揪下来!”
  几个年轻人跳上  台,七手八脚将王厂长揪下台来:“低头,王×,你在伪装,你以为自己的表现挺聪明,低下你的狗头!”我没看清他们是从哪儿拿的高帽,转眼之间便扣在王厂长的脑袋上,高帽太大,直接滑落在肩膀上,整个脸都被套进高帽里头了。台上台下吼成一片,几个人将王厂长架上前排的桌子跪下,有人给他画大花脸,有人给他挂牌子,有人往牌子上写道:漏网走资派王×,打上大红叉叉。我站在那里,心惊肉跳地感受着这种斗争场面,仿佛那被赶上台接受批斗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一边踮起脚尖想看看父亲怎么样了,他还没有起来。我盼着他爬起来,又怕他再次挨打,我所处的位置又无法看到瘫倒在地的父亲,只有无可奈何地等待着。这样的等待叫人心焦,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头在发烧,耳朵眼嗡嗡响个不停。
  有个维持秩序的人撵我出去了:
  “小孩子来干什么?喂,说你哪,出去出去。”
  我想赖在里面,他一把拽起胳膊将我推出门口。一离开热烘烘的室内,夜晚的寒气吹透衣衫,冷得我打起哆嗦。那人为防止我再溜进去,守在门口,可我不甘心,又围着俱乐部绕了半圈溜进侧门。批斗会在继续,人们正在集中火力批判王厂长,逐渐达到高潮,又揪出一大串他的徒子徒孙,台前大约撅着四十多名牛鬼蛇神了。由于会场上的喧闹,后来上台揭发批判的人说些什么,我都听不清楚了。父亲经过短暂的昏厥醒来,嘴角流出鲜血,母亲扶起父亲艰难地向厕所方向走来。侧门也挤满人,有两个造反派分开众人,让两顶高帽摇摇晃晃接近侧门。我不想让父母发现,赶紧躲在大人的身后,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押他们的人留在门口不走了,示意我的父母自己通过长长的走廊去上厕所。在走廊的深处,两人停了下来,母亲为父亲擦去嘴角的鲜血,要他倚在墙壁上休息一下。等到周围安静下来,我听见母亲低声说:
  “于渭生,又犯傻劲儿了,人家都把你推到刀刃上,为啥不说话!”
  “何苦,经历这么些运动,狗咬狗,一嘴毛。”父亲那高大的身躯直不起来了,脊背靠在墙上,一个奇怪的苦笑扭歪嘴唇。“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你还要怎么样,我说什么!”
  “那就自己担着,能扛住么。”
  父亲摇头,高帽跟着摆动。
  “打伤了么,没事吧?”母亲伸出一只手为父亲搓揉胸口,“学学我,挺不住就要求上厕所,多蹲一会儿,歇歇。”
  “寒心哪,真叫人把心都寒透了,没想到为革命出生入死一辈子,落到这般地步,还不如当初不出来干呢!”父亲双手捂着脸,弯下身子,声音里流露着一种悲怆和听天由命的意味。“你不要管我了,我不想连累你……”
  “别,别这么说。”母亲忽然抓住父亲的肩膀,声音哽咽了,央求。“你知不知道还有孩子,他们还小。”
  押送他们的人回过头来,厉声呵斥:
  “磨磨蹭蹭,快点!”
  “你冷静一点儿,于渭生。”母亲流着泪水扶起父亲,她似乎有预感,这是最后一次见自己的丈夫,以后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了。“求你,坚持住,我求求你,千万冷静。”
  “士可杀,不可辱!”父亲放下手,直起腰,一种视死如归的肃穆溢于眉宇之间━━在他愤怒或下决心的刹那间,这道眼光叫人害怕,好像眼睛里燃烧着火炭。“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要我的头可以,侮辱人格不行!”
  母亲靠在墙边一句话也不说了,只是瞪大眼睛看着父亲。
  昏暗的灯光下,走廊里又阴又潮。两顶高帽向前走去,影子忽大忽小。母亲把父亲的大牌子甩在背后,两人再没说什么,分头走进男女厕所,仿佛生离死别。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幕,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分手竟成永远的诀别。我的心里涌起酸楚楚的滋味,想等他们出来,但熬不住了,眼皮子打架,只得从人群里溜出来,步履沉重地返回家去。家里一直给我们留着门,我轻轻推开门,钻到小屋的炕上,姐姐早就蜷缩着身子睡熟了。从白天到晚上,我的神经受到强烈刺激,没有片刻安宁,眼前混乱地闪过俱乐部里的那一幕幕闹剧,无法恢复平静。我一直在想,一个人刚才还在台上耀武扬威,怎么几句话就完蛋了,瞬息之间从人变成鬼?父亲反复说“士可杀,不可辱”,是什么意思?种种纷乱的想法在脑子里进进出出,可是我一个也抓不住,更来不及仔细思考,这一整天都是如此。
  我和母亲都没有料到,那时悲剧就诞生了。
  我的父亲已是活着的烈士,他决心已下,要用生命给同胞作出榜样,唤醒中国人,奋起抵抗文化大革命的错误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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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4 03:50:18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五章 “活着的烈士”
  三
  父亲是老“运动员”了。
  母亲说他是个直肠子货,上面吃完下面拉,就不能拐个弯!父亲一笑:“我倒是非常想,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父亲喜欢读书,闲暇时也看看小说,书架上摆满马、恩、列、斯、毛的大部头著作。我有时好奇地顺手翻翻,书籍里面画满红铅笔道道,有的地方还打着密集的眉批。父亲对母亲调侃:“有一天我向马克思报到时,与心无愧,是一名百分之百够格的布尔什维克。”
  “书都读狗肚子里了,死教条,哪个买你的账。”母亲笑嗔道,“嫁给你这样人算倒透霉了,天天操碎了心!”
  是的,母亲确实天天为父亲提心吊胆,生怕他直来直去得罪人,经常劝他后退一步天地更宽广。但是她一直坚定不移地爱我父亲,认为他是一个刚直不阿、光明磊落的汉子,父亲短暂的一生也确实与心无愧。1959年大跃进后期,母亲把外祖父接到哈尔滨生活,父亲那时任黑龙江省劳动局计划处处长,听外祖父谈到家乡的情况,难过得一连几天都不说话。在总结大跃进的工作会议上,父亲不顾个人得失坦诚地向党提出建议:大炼钢铁不能再在农村搞下去,老百姓连门鼻子都卸下来交公社了,炼出来的全是一堆废铁疙瘩。农民的私有意识根深蒂固,全出去吃大锅饭地谁来种?没有粮食,工业生产也搞不好。没过几天庐山会议精神传达下来,父亲一夜之间成为大会小会批判的靶子。
  我可以想象,年轻气盛的父亲不能在眼里糅半点沙子,坚持实事求是。他认为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是“乌托邦”式幻想,大跃进的浮夸做法无异于杀鸡取卵,在省直机关党员大会上也不肯低头。有人批判他抵制党的总路线,打着红旗反红旗,要他停职检查。母亲说父亲是一条路走到黑的死脑筋,好汉不吃眼前亏,见风向不对把一切都推到我外祖父身上,就说都是老丈人从家乡带来的谣传不行吗。他一个农村老头子,烈士的父亲,谁能怎么样。
  据母亲告诉我,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当时的运动场面就是以后文化大革命的预演。公平地说,反右运动也不分青红皂白地大帽子满天飞,可不挂牌子,不戴高帽,不游街示众,不“小会帮助”,一天到晚打得你皮开肉绽,灵魂出窍。所以我父亲那样经过战争锻炼的政治犯,被送去劳改或关进监狱,也都大多能在极恶劣的流放环境中生存下来。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吗?父亲固执地认为,否。大家都激流勇退,还谈什么创业难,守业更难?父亲明知后退一步天地更宽广,可他强调共产党人敢作敢当,自己怎么能昧着良心说假话。如果让家乡老百姓连肚子都填不饱,他于氏家族凭什么跟共产党闹革命?又有何面目再见父老乡亲?
  父亲一贯以军人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努力争取“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君子坦荡荡,他不肯按母亲教他的办法蒙混过关,整他的人说他顽固不化,要他端正态度,深挖反动思想根源。父亲觉得憋气、窝火、想不通,愤然抛出自己多年的日记向党交心,让审查组看看他的心是红还是白的。这下可叫人家抓住把柄,铁证如山了。我随便列举其中的一条罪证,今天看来多么荒唐可笑。父亲在日记里写了对“打麻雀运动”的感慨,认为这是决策者的失误,大家不该都放弃正常工作一窝蜂出来轰什么麻雀。真消灭了麻雀,生态平衡也将遭到破坏,纯属得不偿失。
  那时候发生的事情,母亲跟我讲过很多。她曾形象地描绘过“全民除四害”的场面。只听得上级一声令下,机关、工厂、学校全体出动,男女老少抢占街头巷尾、林间地头的制高点。使劲儿敲打铜锣、脸盆轰麻雀,没东西可敲的也拍手跺脚人人喊打。据说这样一来麻雀无处歇息,飞来飞去就会累垮死掉。但无论决策者怎样一厢情愿,中国大地上的麻雀也没有灭绝,且不说它除秋天才糟蹋一点田里的谷物,大部分季节都靠吃害虫维持生命。地里的麻雀少了,各种虫害却猖獗起来。
  我的父亲一向只看光明的一面,什么事情都不愿往坏里想,他满以为审查组会欣赏他的赤子之心,承认他是党的好儿女,自己可以顺利过关了。母亲却认为事情没那么简单,现在高兴为时过早,还有麻烦在后面。父亲孩子一般天真得可爱,万万没有想到人家会断章取意,毫不留情将一顶“右倾机会主义”帽子扣在他的头上,职务一撸到底,流放到黑龙江喇嘛甸松江炼油厂劳动改造。
  1959年年底,父亲满眼委屈地离开黑龙江省劳动局,背着行李卷下到冰天雪地的喇嘛甸劳动改造。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的担心和预言也随之应验,天灾人祸不仅使哈尔滨,而是全国范围的食品供给短缺。农村赤地千里,城里物价飞涨,人人都勒紧裤腰带忍饥挨饿。不少省份的老百姓大批大批饿死,虽怨声载道却无人问津。凡经过那个年代的大人,对当时的处境肯定刻骨铭心,比一个六岁孩子的感受要深刻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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