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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色越晦暗,雨丝就跟红苕粉丝一般清晰可见,在深色背景的映衬下显得晶莹剔透,观看者眼花时,便觉得它们更像蜘蛛在深夜时分吐出的一根根黏糊糊的液体,只是蜘蛛液编织的丝网是死亡的迷魂阵,这一帘清雨,则是一番情绪和感觉的唯美呈现了。
天地间有时会突然变得异常明亮,那是湿漉漉的芭蕉叶或桂圆树叶的反光所致。
这样的景致初看司空见惯,无外是所有诸如此类的阴雨天气的重复或重叠。如若仔细观察,其实不然,尤其是晦暗中将晦暗缓慢包围的那如牛乳入水时散开又纠缠不休的丝丝缕缕一般的光,还有无数比墨绿更深邃含蓄的树叶上的反光。这些光是以各自的方式和强度闪烁的,是独立的,尽管它们似乎依旧给人毫无二致的外观印象。
我深信这些只有通过黑暗才能照亮时间和心灵的光是无法模仿的,就像独立的人格和思想。
也像孤独,精神领域完全和谐而物质生活阴晴难料时,它们就开始熠熠闪光。它们如这古老的雨天、优雅的寂寥和深刻的思想一样,不可复制。
这些在八月初突然温和起来的绵绵雨天中丰富了所有生命,并通过孤独和思想去抚摸和呵护灵魂。
这是我在川南游历的十二年中倒数第二年的夏天,立秋显然提供给了无数人一个并不精确却极为有效的心理暗示:酷暑将逝,清凉将至。这场已经延续了近四十八小时的阴雨,就是这暗示中的密码,一旦得到了它,人们就进入了非诗意的凝视和非孤独的抒情语境之中,被绝大部分人厌憎的夏天似乎真的夹着尾巴滚开了。
无数肉眼看得见或看不见的物种结束它们的游离状态,跳脱昏昏欲睡的境地,进入了立秋给予它们的快感之中。
它们说:“对于已经失去的东西,包括亮丽大气却无法适合人类的夏天,只能将它们流放在孤独之中。只有‘现在’最有力量,因为它,我们从不害怕将来,满怀期许地热爱和等候未来,结果未来就真的到来了,甚至期许刚刚开始,未来就已经到来,这很像女人生孩子,‘现在’的存在就是剧痛,它用最为直接和强大的疼痛,让她渴望的生命降临,结果一切如愿。”
多年以后,我回想那个在床上一躺就是半个下午,在窗前一站就将整个黄昏耗费殆尽,在更像是油腻腻而非湿漉漉的光线中匆匆赶往城北长途客运站,买下最后一张去昆明的车票的情景,就抑制不住冲动:写作,跳舞,唱歌,旅行或寻找那些虚无和实况杂糅的镜头,而它们最终汇集成了那句话。
毫无疑问,那句话夺走了年轻,并通过日渐老化的肉体和空间,啃噬精神或灵魂,让渴望皈依的生命越发危险。
但立秋不过是一个节气在那个叫8月8日的日子到来时,人们必然要意识到的东西,淫雨霏霏和晦暗重重不过是非诗意化向诗意化的心灵强行传递的一个信息,在物质化的感觉里,它们就是淫雨和晦暗,在诗意化的人的感知里,它们就是诗,或者梦,或者一场颇有情怀的邂逅,或无法模拟的思想或意志或更为本质的东西。而孤身一人,也不单单是一个群体形象之外的孤例,也不是被孤立者,更不是被遗弃者,它摇身成人时,就“进化”成了孤独,但所有物质世界和精神领域的元素,都归其所有。换句话说,在金沙江边暂时的阴冷里,我看到的仍然是热烈;在黏稠的寂寞里,孤独者从不寄存于他人,只有思想者长居在孤独里,或者说,孤独本身就是思想,没有任何一个物质至上的人能进入思想的腹心,即使伟大的思想者,他们都不可能进入相似的孤独里,在这里,孤独永生独立。
物质可以节约,情绪可以节制,与梦可以减少交易的次数,生活可以节省开支以免浪费,唯有思想例外。
那天,在奔赴新的旅行境地之前,我深陷晦暗和孤独共同营造的景象之中,明白了旅行就是孤独的运行方式,而思想就是自由。自由,或许是一种虚构的美,也或许是一场象征意义极强的自我建构。出发的地方,既不是起点,也不是终点,而是远方。触手可摸的,或遥不可及的地方,都是自由孜孜以求的元素,与美的涵义相同。
多年以后,我仍缱绻于那次旅行之前的无穷想象和让人脑子发热的思索之中,而就当时的实际情形来看,我其实就是一只包裹自己的蚕茧,然后抽丝一般流露出年轻人蓬勃的生命活力和想象能力,即使在笨重的长途客车呼喇喇地行使在乌蒙山蜿蜒曲折极其危险的道路上时,我仍在抽剥、幻想甚至抽象自己。
至于一整个夜晚的厚度,雨水的密度,奔驰的长度和安全系数,就交给司机和睡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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