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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衍南:《金瓶梅词话》与明朝万历年间艳情小说性描写比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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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6-8 12:00: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金瓶梅词话》与艳情小说
《金瓶梅词话》问世以来,明清文人即陷入奇书/淫书之辩,一直到鲁迅,才把它和真正的「淫书」做出有效区隔。他说:
故就文辞与意象以观《金瓶梅》,则不外描写世情,尽其情伪,又缘衰世,万事不纲,爰发苦言,每极峻急,然亦时涉隐曲,猥黩者多。后或略其他文,专注此点,因予恶谥,谓之「淫书」;而在当时,实亦时尚。[1]
鲁迅先把《金瓶梅》定位成人情小说及世情书,其特色及主旨为「描摹世态,见其炎凉」。
其次感慨作者正逢乱世,所以小说内容不免「时涉隐曲,猥黩者多」;无奈众人专注此点,略其他文,以致此书一向有诲淫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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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小说史略》  鲁  迅   著
至于「时尚」之说,既指当时社会颇有宣淫风气,也包括当时文坛已见不少「淫书」。鲁迅接着又说:
然《金瓶梅》作者能文,故虽间杂猥词,而其他佳处自在,至于末流,则着意所写,专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惟《肉蒲团》意想颇似李渔,较为出类而已。其尤下者则意欲媟语,而未能文,乃作小书,刊布于世,中经禁断,今多不传。[2]
他在这里强调两点:
一是《金瓶梅》虽间杂猥词,但其他佳处自在;
二是那些「末流」之作「着意所写,专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令人不忍卒睹。
鲁迅并没有给这些末流之作另一个类型名称,因此后人对这批小说的类型命名很多,本文率以「艳情小说」称之[3]。如果要为艳情小说下一个定义,它们乃鲁迅所谓「着意所写,专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者,也就是以性交活动为唯一内容或主要内容,全篇充斥露骨且过度性交描写的小说。
二、明朝万历年间艳情小说
既然艳情小说指的是前述所谓「全篇」或「主要」描写性交活动者,那么中国第一部艳情小说,当是明代前中期的《如意君传》。[4] 《如意君传》,署吴门徐昌龄着,它的传播最早见于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
海外汉学家先一步注意到《如意君传》对《金瓶梅》起的影响,韩南(PatrickD. Hanan)在1960年代那篇鸿文“Sources of the Chin Ping Mei”就已提到:
《金瓶梅》的创作来源包括长篇小说《水浒传》、白话短篇小说、文言色情短篇小说《如意君传》、宋史、戏曲、清曲和说唱文学[5]。
后来刘辉进行考证,知此书卷首序及卷末跋之甲子纪年,当是明正德9年甲午(1514)与正德15年庚辰(1520),较《金瓶梅词话》万历45年丁巳(1617)刻本早了一百年。
他同时也总结道:「在《金瓶梅》的成书过程中,《如意君传》对它的影响是明显的,尤其在性生活描写方面,最为直接。」[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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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成书与版本研究》 刘 辉 著
两部小说写妇人性交高潮时的生理反应──「头目森森然,莫知所之」──是两篇文本雷同度最高的描写;又,妇人向男子控诉行房过于猛烈粗率,那种娇泣的语态也很近似。此外,《金瓶梅》这里关于「牝屋」的说明,《如意君传》也有──「牝屋乃妇人深极之处,有肉如含苞,花盖微拆。男子垂首至其处,觉其翕翕然畅美不可言。」两段文字几乎一样。又,《如意君传》这里写到性交声响「其声犹如数牛行泥淖中」,《金瓶梅》第78回西门庆和林太太性交时也有──「其声犹若数鳅行泥淖中相似」。难怪韩南说:「我们不应该低估《如意君传》和其他话本对小说色情描写在词汇上所起的借镜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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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词话》今有万历45年(1617)东吴弄珠客序,但在刊刻之前,小说早以手抄本形式在文人之间流传,目前所知最早的流传记录是万历24年(1596)袁宏道写给董其昌的信[7]。在这段期间内,「全篇」或「主要」写性交活动的艳情小说至少有《痴婆子传》、《绣榻野史》、《浪史》。《痴婆子传》,题芙蓉主人辑、情痴子批校。该书现存版本全为清刊本,清初之《肉蒲团》、《在园杂志》都曾提及此书,然三余堂覆明本《东西晋演义》无名氏序亦引及此书,因而台湾大英百科公司「思无邪汇宝」版《痴婆子传?出版说明》推论,此书必然早于万历40年(1612)[8]。《绣榻野史》,4卷,今存明万历刊本,题卓吾李贽批评、醉眠阁憨憨子校阅,板心下署「醉眠阁藏版」。台湾大英百科公司「思无邪汇宝」版《绣榻野史?出版说明》据明人王骥德《曲律》所载推论,书约成于万历25年(1597)前后[9]。《浪史》,40回,日本传抄本题风月轩又玄子着。由于明泰昌元年(1620)刻本(天许斋批点)《北宋三遂平妖传》、天启7年(1627)薛冈《天爵堂笔余》都曾提及,因而李梦生推论此书「至迟作于明万历年间」[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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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人对这几部书评价都不高,尤其《绣榻野史》和《浪史》。明人张无咎鄙其「如老淫土娼,见之欲呕。」[11]孙楷第批评《绣榻野史》:「虽有意铺张秽亵事,而文甚短浅,勉分节段。以视《金瓶梅》之汪洋恣肆,实乃天壤之别。」[12]又批评《浪史》:「所记皆床笫秽亵事,不可理喻。而文甚荒率。」[13]将《金瓶梅词话》和这几部万历朝艳情小说放在一起讨论是有意义的。作为同时期的小说,其性描写几乎都受到《如意君传》直接或间接的影响。一方面,《如意君传》和《痴婆子传》堪称明代文言中篇小说「唯二」艳情名篇,除同样是「全篇」或「主要」写性交活动,且皆以荒唐的女性为传主,两者之借鉴关系也很明确:《痴婆子传》写栾翁戏狎沙氏时,沙氏以水喷翁面,栾翁竟以武则天事唐高宗时「未承锦帐风云会,先沐金盆雨露恩」来回应,此正是《如意君传》的场景。另一方面,前面提到《金瓶梅词话》写妇人性交高潮的生理反应,以及妇人控诉男子行房过于猛烈的神态,极有可能受到《如意君传》启发,然而同样情况在《绣榻野史》、《浪史》亦皆可见。例如《绣榻野史》卷1写到:「金氏满身麻木,口和舌头都冰冷,昏晕了不动。大里把口咘气,金氏方纔开眼,搂住大里叫:『我的亲亲心肝,几乎射杀了我!』」又如《浪史》第13回写到文妃蒙眬着眼,邪视浪子道:「心肝,这番比了前次,更觉美妙。干到不可知处,满身麻翻,脑后森然,莫知所之。一条性命,几乎丧了。」[14]
三、性描写之高下?
然而,《金瓶梅》和这几部艳情小说,在性描写上有什么差别?
摆在眼前的事实是,同样受到《如意君传》影响,《金瓶梅词话》和《痴婆子传》、《绣榻野史》、《浪史》却走上完全不同两条道路:前者是「描摹世态,见其炎凉」之世情小说,后者是「着意所写,专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之艳情小说;《金瓶梅词话》的性描写比重不足全书百分之二,《痴婆子传》、《绣榻野史》、《浪史》则以性交活动为唯一内容,且全篇尽是露骨、过度的性描写。此外,鲁迅称赞「《金瓶梅》作者能文」,孙楷第批评《绣榻野史》「文甚短浅」、《浪史》「文甚荒率」──第一代小说史研究者对世情小说/艳情小说之能文/不能文的论断,除了针对小说整体而发,必然也包括其性描写段落。然而很遗憾,金学界对《金瓶梅词话》性描写的评价,竟然出奇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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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著名金学家刘辉为例,他既作了包括〈《金瓶梅》的历史命运与现实评价──之一:非淫书辨〉在内一系列文章,斥责向来的淫书恶谥;
但在另一方面,他又认为小说中性描写是不成功的,有严重缺陷、趣味低下、完全是动物层次:
我认为《金瓶梅》中的性行为描写,大致有三种情况:
一是与刻画人物性格密不可分;
二是为写性而写性,带有严重的低级欣赏情趣,其韵文部分的肆意渲染尤甚,成为赘疣,把这一部分删去,对这部小说的美学价值不会有丝毫影响;
三是重复雷同过多,完全可以一笔带过。即便是第一种情况,里面也掺杂了一些纯动物性的露骨描写,亦可删削。
因而,从总体看,《金瓶梅》中的性行为描写,是不成功的,恰是这部作品的严重缺陷。问题主要在于作者的欣赏趣味低下,只要一涉性行为描写,便把人的价值降低到一般动物的层次,而未有美的升华。[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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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笑笑生与金瓶梅》  胡衍南(台湾)著
作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权威学者,刘辉偏颇的说法也许情有可原,但诚有商榷余地。第一,他承认《金瓶梅》性描写与人物性格刻画密不可分,却以为其中「一些纯动物性的露骨描写」可以删削,然而既是人物性格补充如何可以妄加删削?纯动物性的露骨描写又是什么?第二,所谓「为写性而写性」所指为何?饮食男女作为人之大欲,基于现实主义创作原则,性应当写,饮食也应当写,但怎样才算为写性而写性、为写饮食而写饮食?又,刘辉觉得作者刻意提供低级欣赏情趣,但东吴弄珠客、田晓菲读《金瓶梅》都认为作者是大菩萨心肠[16],读者反应岂有标准可言?第三,韵文部分只能以「赘疣」视之乎?从审美的角度讲它没有特殊功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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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刻绣像批评本金瓶梅》

无视鲁迅所谓「《金瓶梅》作者能文」、同刘辉一样鄙弃《金瓶梅词话》性描写成绩的情况,在当今金学家身上也很普遍。
例如许建平,一方面说:
「作者笔下的性行为文字,有韵文,也有散文。那些大白话的散文,……大概正因其真,所以也最能活现人物的性格,揭示人物间的关系,展露人物心理,显示丰富的生活内容,成为一部书中货真价实的文字。少了它,人物的关系、面貌就模糊不清,更难活起来。」[17]
但另一方面又说:
「就叙事的方法而言,《金瓶梅》性文字的明显缺陷是公式化、雷同化。处处穿插着似骈非骈,似词非词的打油诗,翻来覆去总是那么一套,令人生厌。又由于这些文字多是从他处抄来的,不但文字粗鄙低劣,甚至有的驴唇不对马嘴,写夏天的却挪用到了冬天,冬天的一段插入了夏天。」[18]
相较之下,韩南倒没有如此激烈的叫嚣,他说: 要确定《如意君传》作为小说的来源之一,有必要对色情描写的两种手法区别。一是含蓄、间接、暗示、比喻的手法。它运用韵文和骈句。有时它用较长的一段韵语描写模拟战争的隐喻。它的作用是避免留下栩栩如生的视觉体验。它和直接手法相反,后者的目的在于唤起尽可能完整的体验。前者主要见于口头文学。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说书人和听众之间不可能采取另一手法。由口头文学发展而来的话本小说也一样,它遵从口头文学的传统手法。同样自然的是另一手法见于书面文学,作者要把读者群记在心上。[19] 韩南的意思是,一方面,《金瓶梅》和其他话本小说一样,直接或间接受到说话艺术影响,因此其性描写不可避免要承袭说话人的习惯,用韵文含蓄、间接、暗示、比喻、隐喻地描写性活动。
但另一方面,《金瓶梅》又是悖反于说话艺术的书面文学,所以它有条件用散文提供读者栩栩如生的视觉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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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南中弄过小说论集》  美·韩南 著
刘辉等人对《金瓶梅》性描写承袭说话传统的特色缺乏谅解,对明中后期日用类书、文言小说、白话小说、淫词艳曲等不同类型文本共享性话语的「互文」趋势缺乏尊重,更遑论低估了韵文描写独具的含蓄美学表现,只气急败坏地批评这里重复、那里抄袭,且未经举证就指谪其渲染低级欣赏情趣。
此外,刘辉等人固然肯定《金瓶梅》性描写于人物性格刻画有功,但又彷佛对散文叙事的拟真力道存有恐惧,以至于妄议其掺杂纯动物性的露骨描写,甚而因此批评文字粗暴、笔法可笑、成就乏善可陈。
《金瓶梅》性描写除了在布局上自有用意,更重要的乃是人物性格的补充及社会关系的展现。尤其性关系作为小说叙事摹人的重点,作家把西门庆对性的向往,和他对财富权力的追逐联系在一起;让每个妇人对性的不同态度,对照起她们各自的生存斗争。君不见第27回「醉闹葡萄架」,西门庆如何仗其男性家长权威侮辱潘金莲的身体?第38回「夹打二捣鬼」,王六儿如何用贴心的性服务建立起女儿远嫁后的新天地?第69回「通情林太太」,暴发商人玷污功勋之家的隐喻又是什么?……这样的例子在书中比比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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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词话》书影
以下,为了和艳情小说互为比较,特引一段长文加以论证。
这里的背景是:官哥儿么折、李瓶儿身亡之后,奶妈如意儿为了能续留西门府,无人处常在主子根前献殷勤,不久果然得西门庆收用;虽然顺利顶了主母的窝,却仍对西门庆极尽奉承之能事,包括喂乳、吞精、溺尿等性服务样样都来。接下来才是第78回── 西门庆见丫鬟都不在屋里,在炕上斜靠着背,扯开白绫吊的绒裤子,露出那话来,带着银托子,教他用口吮咂。一面傍边放着菓酌,斟酒自饮。因呼道:「章四儿,我的儿!你用心替达达咂。我到明日,寻出件好妆花缎子比甲儿来,你正月十二日穿。」老婆道:「着,爹可怜见。」咂弄够一顿饭时,西门庆道:「我儿,我心里要在你身上烧炷香儿。」老婆道:「随爹你拣着烧炷香儿。」西门庆令他关上房门,把裙子脱了,上炕来仰卧在枕上,底下穿着新做的大红潞紬裤儿,褪下一只裤腿来。西门庆袖内还有烧林氏剩下的三个烧酒浸的香马儿,撇去他抹胸儿,一个坐在他心口内,一个坐在他小肚儿底下,一个安在他毛必盖子上,用安息香一齐点着。那话下边便插进牝中,低着头看着拽,只顾没棱露脑,送来送进不已。又取过镜台来,傍边照看。须臾,那香烧到肉根前,妇人蹙眉啮齿,忍其疼痛,口里颤声柔语,哼成一块,没口子叫:「达达,爹爹,罢了,我了……好难忍也!」西门庆便叫道:「章四儿淫妇,你是谁的老婆?」妇人道:「我是爹的老婆。」西门庆教与他:「你说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那妇人回应道:「淫妇原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西门庆又问道:「我会?不会?」妇人道:「达达会?毛必。」两个淫声艳语,无般言语不说出来。 甫一开场,西门庆要如意儿为其口交,承诺赏她一件「好妆花缎子比甲儿」,已可看出两者之间的权力关系。接下来,西门庆要求如意儿让他在身上烧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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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第75回西门庆要求溺尿在如意儿口里,是用秽污女性身体的方式考验其忠贞;这里西门庆要求在如意儿身上烧香,则是用伤害女性身体的方式考验其忠贞。再接下来,西门庆丢了一个自己写好的脚本给如意儿,妇人只消宣称自己是因西门庆的性能力而离开丈夫熊旺,烧香所带来的肌肤之苦就可以结束。在这个看似幼稚的游戏里,读者除了看到无依妇人的辛酸,更看到男性家长在无意识里的焦虑──即便本就彻底拥有如意儿(及其他妻妾),西门庆仍要一再确认这个事实,以确认自己性交能力的方式。这也反映了暴发官商在无意识里更深层的焦虑──即便西门庆在商场、政坛春风得意,既有银子也有权力,他仍要透过性交成就来反复验证这个事实。换句话讲,作者在这里隐隐托出西门庆在无意识领域的「去势」焦虑,既担心失去性能力,也担心失去在家庭里的统治力,更担心失去在官场及商界的主宰力。西门庆死前几回,是他攀向人生权力高峰的精采时刻,作家却写其陷入无休止的性爱追求,言外之意发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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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连环画·西门庆之死
除了看到人物性格的补充及社会关系的展现,这段文字仍有细节颇为可观。
《金瓶梅》有「色彩心理学」,小说很早就提示西门庆对白/红反差的性迷恋心理──他喜欢妇人有一身白晳肌肤,又特别钟情于红鞋。第28回「兰汤午战」,正是被潘金莲白身子/红睡鞋的色彩反差,挑起了无意识的性爱欲望。又,第75回西门庆夸如意儿:「你达达不爱你别的,只爱你这好白净皮肉儿,与你娘的一般样儿!」接着又说:「到明日,铺子里拿半个红缎子,与你做小衣儿穿,再做双红缎子睡鞋儿穿在脚上,好伏侍我。」也是反映同样的癖性。所以,这里写肌肤白皙的如意儿仰卧枕上,「底下穿着新做的大红潞紬裤儿,」用意不言自明,大红潞紬裤儿许是之前西门庆赏的「铺子里拿半个红缎子」所做,除了情节连贯,此处安排又暗示妇人投男人所好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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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绘画
至于同时期的艳情小说呢?先看看《痴婆子传》。这篇万余字的文言小说,写妇人阿娜二十余年间私通十二人,一个接着一个故事,性描写的文字密度很高。从一开始写少女性探险,婚后是好几场受胁逼奸,成为少妇后则行事从容。三十余岁,阿娜决意勾引儿子的家庭教师谷德音,在派遣狂浪的婢女青莲为饵事谷之后──                                                                              予曰:「其具何似?」青莲曰:「昂藏伟壮,非寻常物,似驴之行货耳。」予曰「:可矣,夜令来。」谷于月上时蹑西楼而登揖,予答拜。谷曰:「犯不韪以造妆台,罪万死。」予曰:「清风朗月,不耐孤枕,欲共君谈咽,以度此良宵,胡以谦为?」遂并肩坐。予心动,不复能玩月,而青莲曰:「可寝矣。」即各解衣,灭灯共寝。谷曰:「卿之好我,无望之恩也,其敢以驽骀泛驾而自贻戚乎?」捣之初入,果似难容者,迥异前所历诸物。及更入之,觉充满快人。又入之,穴无隙矣。上下四旁,皆所蟠际。予曰:「先生之宝异哉!非青莲几误我一生矣。不韦、嫪毐,当不是过。」且谷之物既伟而复长,入不已,益令爽然。汗沾背。又美伸缩法,体不动而内若掷梭,真令人乐极。欲涛之泻可知也。物之口,能开能合,而含予之蕊,即令人百骸欲酥,乐不能堪,辄昏晕。其伸缩最久,数可数百。予曰:「不料死子手。」谷曰:「将为我死,我何惜以一死报乎?」予曰:「乐诚非常。」其缩也若以枘括,而伸又若凿之中孔。谷亦曰:「卿之鼎,如吾之美馆也,良不易得。其穴不深而能受,不浅而能迎,不严密而轧轧焉遶物而进。予曰:「爱我甚矣。」是夜,谷达旦不寐,予虽因之疲甚,然称快不已。 《痴婆子传》是一部流传甚广且屡遭禁毁的艳情小说,吴存存说得好:
「上官阿娜在纵欲过程中绝没有像西门庆在《金瓶梅》里那样受到崇拜,虽然她本人始终怀着对性的渴求,但在绝大多数的性行为中,她充当的是男性泄欲的玩弄品的角色,受到作者和书中每一个人物的鄙视。」[20]
此说固然,但在阿娜二十余年的性史中,对男风和尚如海晓以「妇道」一节,以及期约偷期先生谷德音一节,妇人都是主导的一方,这两处文字也较为轻盈流畅。
不过,在这场导致东窗事发的美妙性爱中,关键的仍是「昂藏伟壮」的阳物──是阳物而不是谷德音这个人给阿娜带来空前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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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插图
相对于《如意君传》,薛敖曹一样因为壮大阳物得到武后的竉幸,然而薛敖曹在小说中有机会发展出自己的个性,其之于武后也有性交以外的存在意义,但这在《痴婆子传》丝毫未见。
接着看《绣榻野史》卷3这个例子:
金氏道:「且不要闲话,尽着弄婆婆便了。」东门生兴发难当,着实一气抽了四五百抽。金氏也心中动兴,把手去摸东门生的毛乱子,笑道:「这两个鹅卵石,打得粪门都肿了。」麻氏也不曾答应,把毛非乱颠乱动,倒把毛非迭进来。东门生又急抽了二百,道:「要来了!」金氏道:「来了正好!」麻氏道:「我够了,你来了罢!」东门生又狠命的槖槖响抽了一阵,约有一百多抽,又着实尽根往毛非里乱墩乱研,麻氏也快活得紧,大声叫道:「我的心肝肉儿,我真个要痒杀了!」金氏道:「轻叫些!」只见东门生忍不住,就一撬两撬来在麻氏毛非里,麻氏把脚放下,紧紧抱住东门生在身上。东门生道:「可好么?我有本事么?」麻氏道:「我丈夫从不曾有十抽,怎知道今夜里有这样快活!我一日不死,我一日在这里,怎么舍得心肝肉儿呢!……」
这里是东门生伙同妻子金氏,骗奸寡妇麻氏得逞后的一场性交,这场性交花费近两千字篇幅,以上引文已是活动尾声。
无论这场性交还是整部小说,都符合鲁迅批评《金瓶梅》末流时所谓「着意所写,专在性交」的特征,通篇故事全在写一场又一场的性交活动,而且「又越常情,如有狂疾」,所有人物满脑子只有性而无日常生活可言。
《绣榻野史》的性描写才真正是沦于动物性,因为性交纯粹只图官能愉悦,两造之间不牵涉复杂的人际网络及深刻的权力关系,因此性描写变成是纯粹写性,所以也就没有补充人物性格、凸显社会关系之必要。
东门生在这里道「可好么?我有本事么?」纯粹就是标榜自己的性交力度,绝不像西门庆问如意儿「我会?不会?」意在言外的是男性家长兼暴发官商的信心危机。附带一提,这段描写的人物口吻,才真是粗暴可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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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再看《浪史》第31回这一例: 陆姝便撑着小小的采莲舟儿,傍到亭边,文妃脱了衣服,便登莲舟。陆姝又撑到台边,文妃也去了袴儿,坐在石台上,叫着陆姝道:「你来与我打个浴儿。」陆姝便捧着水打浴,却将牝户摩弄,戏道:「逞着这好去处,俺两个做一满怀。」陆姝便取飞来椅摆在台上,叫文妃仰面椅上,掮着双足,投入麈柄。两人大闹,弄得遍身汗浃,却遇一阵香风,清凉可喜。文妃笑道:「好个热卵,少不得这阵凉风。」说罢,两个欲兴如火,一来一往,狠命迎送。文妃快活无比,阿呀连声,陆姝便将津喠送过口去,道:「放尊重些。」文妃道:「吾要死了,性命尚不知怎的,那里晓得尊重也。」两个热闹多时,文妃口中胡言胡语,陆姝也不问他,狠命抽了一会,也觉快活难熬,阳精大泄。流到池中,许多金色朱鱼乱抢咽,都化为红白花鱼,如今六戟花鱼即此种也。文妃笑道:「这些鱼儿也都爱你,怎的就化了花鱼也?」陆姝笑道:「嫂嫂你原不知,人有不同,若是风流俊俏的人,他这一点精液,凭你丑妇吃了,也都化为艳女,况这鱼儿。」文妃笑道:「心肝,这毛戍儿真个好妙药也!」便去含弄龟头,弄得陆姝死活难过,大叫道:「来了!」不觉放了文妃一口,文妃都咽了,笑道:「如今吾也化为艳女了!」 诚如孙楷第所说,此书「所记皆床笫秽亵事,不可理喻。」小说夸大了阳具崇拜心理,妇人一个个或追逐、或倾倒于男人的阳具,沦为害馋痨痞的水性扬花。
艳情小说对男子阳物的凸显,从《如意君传》就已开始,不过变态性的崇拜并非到《肉蒲团》才真正得到发挥[21],万历年间的艳情小说就已经开始放大了,《痴婆子传》如此,《浪史》亦复如是。
且不提书中妇人对阳具朝思暮想的描写,此段文字标榜美男子的精液可以令金色朱鱼化为红白花鱼、妇人在吞精后笑称自己即将化为艳女,俱是从阳具崇拜延伸出来的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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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金瓶梅》也有非常多妇人为男子口交、吞精的描写──包括前引第78回──西门庆确实颇好此道,然而小说但凡写到此景,无论是妇人屈意承欢或男性命令要求,无一不在展现男性与女性的权力不对等。
《浪史》却不同,口交与吞精被交待成绝对意义上的啖食及耽美,完全没有折射女性存在处境、反映男性家长权威的意涵。
又,相较于《绣榻野史》语言声口粗俗,《浪史》最令人反胃的,也许是对性交一切那股理所当然的态度。因为抽空了人伦内容、权力关系、社会性质的性活动,就成了真正的动物性描写,而叙事声音偏又对此洋洋得意,不免更加惹人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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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金瓶梅》作为一部世情小说,即便是风月笔墨,在写实的用意以外犹有补充人物形象性格、交待人物存在处境、提点人物社会关系的企图。
但是与《金瓶梅》同一时期的艳情小说,除了对人物形象的丰富性、人物言行的合理性等文艺指标毫不关心,更对小说可以追求的哲学或社会学使命不感兴趣,所以它们和《金瓶梅》的距离相当遥远。换句话讲,《金瓶梅》和同为万历年间出现的艳情小说固然都受到《如意君传》的启发或影响,但《金瓶梅》终究是世情小说,《痴婆子传》、《绣榻野史》、《浪史》则还是艳情小说,桥归桥,路归路。正如陈益源所说:
「《金瓶梅》与艳情小说的关系,实乃『承先』有余,『启后』不足。……毕竟中国艳情小说起源甚早,自成系统,明清时代『淫书』充斥,《金瓶梅》既非始作俑者,也没有那么大的负面影响。」[22]
鲁迅说「《金瓶梅》作者能文」,孙楷第批评《绣榻野史》「文甚短浅」、《浪史》「文甚荒率」,诚然是真知灼见!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收入《魯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9卷,頁182。
[2]同前註,頁183。
[3]林辰很早就針對選「豔情小說」而捨其他名稱提出了有意味的看法,詳參林辰:〈豔情小說和小說中的性描寫〉,收入張國星主編:《中國古代小說中的性描寫》 (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3年),頁31-52。
[4]有些學者對豔情小說的義並不限於「全篇」或「主要」在寫性交活動者,若是如此,中國豔情小說的範圍就很大了,張廷興《中國古代豔情小說史》(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年)就是箇中例子。
[5]【美】韓南:〈《金瓶梅》探源〉,收入韓南著,王秋桂等譯:《韓南中國古典小說論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頁223-264。
[6]劉輝:〈《如意君傳》的刊刻年代及其與《金瓶梅》之關係〉,收入劉輝:《金瓶梅論集》(台北:貫雅文化公司,1992年),頁47-60。
[7]明?袁宏道著,錢伯城箋校:《袁宏道集箋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卷六〈錦帆集之四──尺牘〉,「董思白」條,頁289。
[8]明?芙蓉主人:《痴婆子傳》,收入陳慶浩、王秋桂主編:《思無邪匯寶》第24冊(台北:台灣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頁79。以下引文悉據此版,茲不贅註頁碼。
[9]明?呂天成:《繡榻野史》,收入陳慶浩、王秋桂主編:《思無邪匯寶》第2冊(台北:台灣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頁15。以下引文悉據此版,茲不贅註頁碼。
[10]李夢生:《中國禁毁小說百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頁69。
[11]此語出自得月樓刻本《平妖全傳》敘文,引自明?羅貫中著,張榮起整理:《三遂平妖傳》(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頁144。
[12]孫楷第:《日本東京所見小說書目》(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頁68。
[13]同前註,頁69。
[14]明?風月軒又玄子:《浪史》,收入陳慶浩、王秋桂主編:《思無邪匯寶》第4冊(台北:台灣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頁110。以下引文悉據此版,茲不贅註頁碼。
[15]劉輝:〈《金瓶梅》的歷史命運與現實評價──之一:非淫書辨〉,收入劉輝:《金瓶梅論集》,頁314。
[16]【美】田曉菲:《秋水堂論金瓶梅》(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
[17]許建平:《金學考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頁238。
[18]同前註,頁240。
[19]【美】韓南:〈《金瓶梅》探源〉,收入韓南著,王秋桂等譯:《韓南中國古典小說論集》,頁244。
[20]吳存存:《明清社會性愛風氣》(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頁108。
[21]康來新:〈身體的發與變:從《肉蒲團》、〈夏宜樓〉到《紅樓夢》的偷窺意涵〉,《中國文哲研究通訊》第17卷第3期,2007年9月,頁165-173。
[22]陳益源:〈淫書中的淫書──談《金瓶梅》與豔情小說的關係〉,收入陳益源:《古典小說與情色文學》(台北:里仁書局,2001年),頁55-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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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东亚汉学研究》,2019,第9号。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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