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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街角。
茱苓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反手阖上医馆的大门，嗅着空气中弥漫的药香味，不由得缓缓想起了当初师傅教导自己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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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之辛、甘、酸、苦、咸，味也；
寒、热、温、凉，气也。
味则五，气则四，
五味之中，每一味各有四气，
有使气者，有使味者，有气味俱使者……
所有不一也。
他露出一个怀念的笑容，走到柜台后的药柜前，逐一拉开抽屉，检查起里面的药材来，按照医馆现在的规矩，一日只接待十个病人，断然不会出现如当初那般药材储蓄不够的情况，但是他还是习惯性地检查和确认药材的新鲜度。
没什么需要补存的药材，倒是师傅经常用来煮茶喝的佩兰比定量少了些，茱苓大概回忆了下荷包里的银两，抬声对着楼上喊了一声：“师傅，徒儿出去片刻。”
片刻之后，楼上传来一个慵懒的女声：“知道啦，快去快回。”
茱苓出了大门，回头看了看二层楼的医馆，心中无端生出一种感慨来——真快啊，转眼间，竟然已经过去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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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一下被合上，医馆又重归于寂静，正在二楼摆弄着桌上一盆盆奇花异草的温冬懊恼地拍一下额头，她怎么就忘了让茱苓这小子给她带一只醉仙楼的酱鸭回来呢，看来最近太忙了，都把最爱吃的给忙忘了。
最后摆弄了一回那些植物，温冬果断去洗了个澡，挑了一身青色的罩衫穿上，坐在铜镜前擦着头发，偶然一瞥，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正午的阳光投射在镜子上，将一张清秀的脸照的纤毫毕现，然而她却有一双深青色的眼睛，若非阳光直射，不能轻易被旁人所见。
怔了片刻，听得楼下有细微的响动，大约是茱苓回来了，她放下手里的毛巾，将半干的长发随意地一挽，拿了她从不离身的剑便往楼下走去，剑柄上的一朵小花随着她的步伐在空中晃动着。
“师傅。”
白衣素净的青年把手里的药材放进写着“佩兰”二字的药柜里，侧头对她露出一个纯粹的笑容，一时之间她竟然想起了十年前在岐山脚下遇见茱苓的那一刻，茱苓也是这样对着她笑，当时茱苓是个流离失所的孤儿，因着这笑容，温冬毅然收留了他，从此二人以师徒相称。
如今茱苓年已及冠，在医药中浸染多年出落得温良出尘，温冬默默思索起要不要给自家徒弟成个家的事情，然而转眼看见柜上放着一个油纸包着的物事她便激动起来。
酱鸭！醉仙楼的酱鸭！
果然是贴心的徒弟！
茱苓看着自家师傅两眼放光的样子，有些好笑，除了摆弄各种药草，醉心各种疑难杂症，余下能让她眼前一亮的也就是醉仙楼的酱鸭了。
温冬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把刀，三下两下把油纸拆封便料理起来，茱苓贴心地往温冬手边递了一方毛巾，又倒了杯茶，突然想起来一事，脸色略略郑重起来。
“师傅，我在醉仙楼听说宫里出来人了。”
宫里？
温冬手一顿，抬眼对上茱苓意味深长的眼神，很显然都是想到了七年前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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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温冬二十岁，茱苓十三岁。
那个时候的温冬可没有现在这么声名鹊起，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那时候虽然有医馆，不过是个不起眼的铺子，别说有病人上门了，连生计都难以维持下去。
温冬仔细想了想，自己的医术为父亲所授，剑法为母亲所传，但是父母在自个儿及笄之日就失踪不见了，托一个老仆给她留下了前尘剑和一本剑谱。然而温冬显然对医药更为感兴趣一些，洋洋洒洒花费三年将剑谱参透后，将家产尽数分给家中下人，便孤身一人开始踏上寻找父母兼寻医问道之路，但踏遍九州仍没有任何消息，就在这路上她收留了茱苓，最后温冬才决定落户京城，开了一家医馆，但是暗地里依然托人寻找父母。
在最囊中羞涩的日子里温冬还不忘到处搜罗奇花异草，终于有一天，她和茱苓身无分文，茱苓同往常一样出门换些吃食回来的时候兴致格外高昂：“师傅，徒儿看到贴出了皇榜！”
温冬一惊，拿着宫里俸禄的兵最是有恃无恐，她仔细打量了茱苓半天，生怕他在围观中受了什么欺侮，茱苓被看得不自在，急忙把看到的说了出来：“皇榜上说，公主得了重病，官家遍寻天下名医……”
茱苓的话并没有说完，但是温冬已经了解他的意图，倘若自己治好了公主，那荣华富贵必然唾手可得。
茱苓不知道的是，若是没有，那便是杀身之祸，而且……温冬一向不喜欢人声鼎沸的地方，倘若治好了公主，就再无安宁之日。
温冬并没有把其中的种种利害关系给茱苓一一细讲，毕竟茱苓还是个十三岁的少年，他未必懂得，温冬只是摸了摸他的发顶，坚定地告诉他：“我们不去。”
茱苓噘嘴：“师傅，可是我们都要饿死了，明天就要没得吃了。”
温冬尴尬地收回手：“别担心，随遇而安啦。”
然而温冬没想到茱苓竟然第二日就以她的名义揭下了皇榜。
那是几乎是十年中茱苓唯一一次背离温冬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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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记忆中抽离出来，温冬好整以暇地笑了起来，这么多年她都没过问过茱苓当时这么做的动机，但是今日谈及官家，她忍不住要问一句：“你当初为什么去揭了皇榜呢？”
已经及冠的青年长身玉立，眉眼间含着些许笑意，款款望来时竟有些缱绻的意味：“因为师傅，不该是那般落魄的模样。”
温冬一怔，幼年备受父母宠爱，及笄之后四处游历倒也顺畅，除了在父母去向的问题上四处碰壁之外，她还真没有经历过比揭不开锅还窘迫的状况，
茱苓的声音还在继续：“我的师傅，应该是仗剑游八荒，翻手祛痼疾的温冬。”
温冬抬起头，暗自赞叹自家徒弟的好口才，突然又想起来自己前面的心思，一时口快便问了出来：“茱苓你有没喜欢的姑娘啊？”
话甫一出口，就见自己徒弟脸色微微一变，半晌才听得他幽幽开口：“师傅啊，徒儿可不像你，你使剑都没思慕各家公子的次数多。”
“……”
茱苓姿态优雅地将她吃完的东西收了起来，独留温冬一人呆滞。
什么叫思慕各家公子？她是那么轻浮的人吗？
“混小子你给我过来解释清楚！”
茱苓闻言十分规矩地在她对面坐下：“自从有了这间医馆，师傅的剑就再未出过鞘，至今已有七年。”
“……”
温冬讪讪摸摸了摸鼻尖：“那各家公子是什么情况？”
茱苓粲然一笑：“我猜的。”
还没等温冬再说什么，茱苓又收起了笑容：“师傅，可曾有过真心喜欢的人？”
此话一出，温冬脑海里下意识地闪现过一个白影，然而她缓缓笑了笑：“只有喜欢是做不得数的，有缘无分罢了。”
她似乎又陷在了回忆里，茱苓悄然起身，没有再打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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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扣门声响起。
茱苓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官使，但是又不是正经官使，并未奉旨，而是公主派来的人：“公主殿下请温姑娘进宫。”
茱苓不动声色地将来人让进来，他很好地继承了温冬无论何时都笑容得体的真传，事发再突然，面对外人他都是岿然不动的样子。
“请诸位稍等，我去知会家师一声。”
温冬此时正在二楼打着棋谱，她本是习武兼行医之人，耳目自然比常人要灵敏几分，她微微眯起眼睛，算了算日子，又到了每半年进宫一次的日子了。
她低头整了整衣衫，带着淡淡的笑意起身下楼，在楼梯口恰好遇见上来的茱苓，对上茱苓暗含担忧的眼睛，她微微笑：“别担心，随遇而安啦。”
一路经过重重排查，温冬在和安殿外等候着宫娥，和安的贴身侍女涟漪很快便出来引她，穿过精巧的亭台楼阁，两人一路无言，涟漪笑意不改，温冬依旧没说什么。
一进正殿，她就看见雍容华贵的中年女子带着笑和旁边的和安谈家常，心里咯噔一下，但是温冬还是欠身行礼：“参见皇后娘娘，和安殿下。”
和安早就一溜烟跑下座把她拉起来：“温姐姐！说了多少回不要和我这么客气呀。”
“温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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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冬看着眼前母女二人，思绪却回到了当初见到和安的时候，她卧病在床一脸病容，憔悴得仿佛一点儿风都禁不得，然而遍访名医也没有找到能够缓解和安病情的办法，温冬云游的时候，见识过这种奇怪的状况，明明没有任何诱因，却日渐虚弱。
这是一种极稀有的蛊，简单地摸查脉象上看不出分毫，温冬屏退了所有人，从怀中取出六枚金针，往堪堪能迷糊坐起来的后背赤裸的和安的璇玑，玉檀等几大穴上扎去，似乎感觉到了些微的刺痛，和安蹙了眉，只一瞬间，又归于平静，温冬平静地把手按在和安的背心上，感受着某种蛰伏在她身体里，蠢蠢欲动的气息。
片刻之后，她逐一取出了金针，眉宇间浮现出一抹凝重来，父亲不曾把他最得意的金丝问诊术传给自己，她没法真正确定那蛊的走位，贸然下药，倘若激怒了那蛊，后果不堪设想，可是若不尽快下药，和安便会日复一日地虚弱下去。
在送命和放手一搏之间，她只能选择后者，从西域的一些巫医那里得知的方法，结合古书上记载，开出了一张承载着她和茱苓性命的药方。
然而幸运的是，和安在一步一步好转，但是那蛊还在她身体里，她所能做到的就是安抚那蛊，所以和安依旧在每日服药，后来改至每月用药，渐渐地年复一年，和安能与常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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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姑娘？”
皇后又唤了一声，把温冬从思绪里拽出来，温冬看着挽着自己手臂笑靥如花的和安，看上去与常人一般无二，只是不知何时那蛊又卷土重来，也不知，那蛊到底来源何处。
温冬微微蹙了眉，她在几年前从了父亲当年的老友的建言，在京城雇人四处找寻父亲的踪迹，可是这么多年一无所获，她突然有了重新出发再次云游的念头。
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和安的状况，那蛊就好似销声匿迹，她方才对着皇后微微笑笑：“回娘娘，殿下的病情这么多年是控制住了，但是，作为医者，没能完全医治殿下，我很愧疚。”
皇后与和安笑容未改，温冬轻易不与人虚与委蛇，如今这么说必然要生变故。
温冬尽量放缓了声音：“当初在这里住下，是为了寻找亲人的讯息，可是这么多年毫无进展，再加之我本是向往游医这一身份的，我决定要离开京城了，至于殿下的病情将由我徒弟茱苓接手，请娘娘和殿下放心，我徒弟的医术不输于我。”
温冬说完观察着二人的表情，皇后微微有些讶异，但是也没说什么，只是挥手招来了自己的贴身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和安反应过来之后则是十分不舍，毕竟在她卧病多年的时间里，温冬陪着她度过了很多个日夜，她把温冬真切地当做姐姐看待。
直到走出皇宫的门，温冬还是不太能从和安的依依不舍里完全脱离出来，然而转眼间就见一旁身着银甲的侍卫长牵着一匹黑马向她走来：“这是娘娘吩咐下来送给姑娘的名马，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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茱苓这一下午莫名地心神不宁，听得马蹄声近前来，不一会儿便见温冬迈进医馆的大门，茱苓没说话，只细细端详着温冬的神色，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温冬一进来，就端正地在桌前坐下了，依旧是淡淡地带着笑意，但是茱苓却感觉到了她欲言又止背后重重的顾虑。
茱苓看着自家师傅，从半开的大门中看到一匹皮毛发亮的黑马，除却雪白的四蹄，浑身没有一根杂毛。
一匹马？
那应该是宫里头赏的，可是这是什么奇怪的赏赐？
温冬看茱苓面色变了几变，最终凝重起来的时候，她知道徒弟猜出了自己的用意：“我要走了。”
没等茱苓说什么她就接着说下去了：“其实我很犹豫，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我也实现了我行医救人的心愿，可是我的父母还毫无下落，也许我是真的该离开这里了。”
温冬说完其实有些紧张，她一紧张就容易自言自语的小习惯正要发作的时候，茱苓出声了，出尘的脸上带着一丝无奈：“我的名字是师傅取的，这么多年也是师傅把我养大的，师傅要去寻找父母的下落，我自然是不能阻拦，只是……”
茱苓顿了顿：“师傅的父母行踪其实是和魔教有关对吗？”
温冬一怔：“你怎么知道？”
茱苓站起身微微一笑：“师傅几个月前给一个江湖人士看病时虽然是屏退了我，但是我依然知道金丝问诊术，和师傅母亲独创的“前尘旧梦”已经重出江湖，所以师傅你放心去吧，我早已不是孩子了。”
温冬也缓缓起身，没有说话，站定在茱苓面前，看着这个已经长大了的比自己高了半头的青年，伸出双臂，像对待茱苓小时候那样拥抱了他一下，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小心宫里。”
茱苓垂眸点了点头，温冬松开他，握着身侧的前尘剑，一步一步往门口走去，迈出门的刹那，茱苓看见那青衫的女子缓缓回过头，对着他微微一笑。
“再见。”
作者简介：百里锦，一个在遣词造句上有强迫症的HE渣，万年后妈。春秋代序一支笔，碧云明月两关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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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3-11 22:22:4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