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

泠沐森森

　　小昕抱紧双膝坐在窗台上，卷缩着身子，半边脸枕上膝盖，一头秀发，乌黑靓丽，如瀑布倾泻而下。
　　她侧目望向窗外，又是一个浓雾锁城的日子。如烟如涛的雾气弥漫这座城市，遮掩了天，遮掩了远处的高楼大厦，甚至连楼下，马路上穿行的车辆、街道上来往的行人都被遮掩住，什么都隐没在这雾气氤氲中。茫茫的雾霭裹住了小昕的视线，也裹住了她的心。她仿佛置身于迷雾之中，找不到方向。
　　“叮咚。”
　　门铃响起，小昕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刚要起身去开门，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姨”。
　　小昕妈已先她一步，开门迎客，扯开嗓门喊道：“小昕，大表姐来了。”
　　小昕心里咯噔一下，晓得必是妈让大表姐来这一趟。
　　“小昕最爱的十二中草莓冰，还有金砂乡菜头丸。”大表姐一头短发，一身职业装，显得干练又精神。
　　小昕妈笑道：“你还当她是个孩子啊，绕那么一大圈买这些东西。”
　　“我妹子喜欢啊。”大表姐是一家企业的人事主管，说话利索办事老道。最让小昕佩服的是，好像没什么能难住大表姐，她总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
　　大表姐自小在外婆家养大，那时候，小昕妈是待字闺中的老姑娘，对大表姐疼爱有加。大表姐在外婆家的生活起居，几乎都是小昕妈一手照料。后来，有了小昕，或是因这层关系，或是俩人实在投缘，大表姐对这个妹妹素来亲厚些。
　　小昕自小便喜欢围着比她大近二十岁的大表姐转，大表姐会带她玩，又能时时刻刻关照她。在小昕心里，大表姐介乎于妈妈和姐姐之间。
　　“谢谢姐。”小昕接过袋子，嘴角牵动一下，一脸讪讪然。
　　“你们俩姐妹聊，隔壁王婶刚刚还说三缺一，我过去瞧瞧。”小昕妈说完，便转身离开。
　　望着妈妈的背影离开，小昕明白，她妈这是故意腾出空间，让大表姐开解她。回想昨日，便觉愧疚难当。想张口跟妈说点什么，却如鲠在喉，一个字也讲不出口。
　　小昕爸妈不单晚婚，婚后好几年才有了她，对这个闺女自然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是，走出家门，进入社会，又有几人惯着她？
　　小昕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只是，这次事情，她也有自己的看法而已。
　　昨儿，小昕妈又在念叨：“你真是读书读傻了吧。怎么就不懂随便找一个借口搪塞过去？现在找份工作容易吗？哪哪都在说内卷。你一毕业能寻着工作，你爸不知多高兴。好了，现在，我和你爸心里这块大石落到一半又滚回来了。”小昕妈捂着胸口，恨铁不成钢道：“唉！你说你，怎么能在那节骨眼上说实话？……”
　　小昕心里正懊恼烦躁，二话不说，便摔门而出。倒把小昕妈吓傻了。过后，怕女儿想不开，又怕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再惹恼女儿，便搬来大表姐这个救兵。
　　其实，小昕更多的是对自己感到懊恼。那天中午，阳光猛烈，她排完队，检查完核酸，脑袋昏昏沉沉，回家倒床一睡，醒来居然四点多。急匆匆打开手机，十来个未接电话，有老总儿子、她的直属领导、同部门同事、还有跟她比较要好的前台小优。她的心顿时慌成一片，定定神，立马先打给老总儿子。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声音出卖了她，老总儿子问道：“你刚睡醒？”她犹豫片刻，觉得还是实话实说了吧，慢吞吞道：“是啊，中午轮到我们小区做核酸，晒了一个下午，头有点……”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便被挂断。
　　往后好些天，小昕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如同惊弓之鸟，都快成了契科夫笔下的《小公务员之死》里的小公务员。时时刻刻揣测老总儿子的想法，想得脑壳疼，只能自我宽慰，只不过说了实话。
　　等到她被公司辞退，前台小优悄悄告诉她，都是她的实话惹的祸。或许，那天随便编个理由，老总的儿子也不至于那么生气。
　　如果时间重来一次，会不会有不同的结局？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懊悔也罢，无奈也罢，权当上了一课。”大表姐拍了拍小昕肩膀，宽慰道。
　　“姐，难道这个社会真不能讲实话？我知道这个问题很蠢，可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我们从小的教育，只不过是在哄孩子？”小昕不好意思问道。
　　“妹啊，你真是在象牙塔里待久了。你知道，现如今污染这么严重，恐怕深山老林也难觅当初的纯净。更何况水至清则无鱼。世风日下，世俗社会，人情世故里的弯弯绕绕，皆是文章，有得你学。”大表姐的指尖点了一下小昕额头。
　　“姐，这些道理我晓得。”小昕抬眸，大表姐眼角的皱纹落入她的眼里，悄无声息中，岁月已在大表姐的容颜留下痕迹。小昕微不可闻一声叹息，自嘲道：“我也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一身的烟火气。”
　　“嗯，难怪一股烟熏味。”大表姐一笑，眼尾纹又深几分。
　　小昕撇撇嘴笑笑，低头吸了几口草莓冰。好一会，听到她闷闷的声音：“阿姐，这几日，我总感到惶惶不安。我怕有些事自己会转不过弯来。我也说不清，有时候自己就那么拧巴，明知不可为，潜意识却总是抢先一步而为之。”
　　大表姐斟酌一会，道：“且行且学吧，吃一堑长一智。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一蹶而就？”
　　“姐，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个人。”小昕垂下眼睑，抿了抿唇，踌躇一会，才问道：“姐，你喜欢现在的你吗？”
　　大表姐眼中闪过几许错愕，喜欢现在的自己吗？她好像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每天上班就像上了子弹的机关枪，随时随地准备开火。有一回，和另一个部门主管因工作上的事情发生争执，她的嘴巴就像机关枪似的，噼里啪啦个没停，呛得对方干瞪眼，吭不了声。事后，她听了一耳朵，那位男主管说她真不像女人。
　　无独有偶，前段时间，她陪读初中的儿子散步，突发奇想问道：“你将来想找个什么类型的女朋友？”儿子随口道：“找个有女人味的。”她一听，又好气又好笑道：“臭小子，你什么意思？嫌弃你老妈我没女人味了。你可知道，你老妈年轻时也是亭亭玉立，楚楚动人的窈窕淑女。”儿子呵呵两声，显然没当回事。
　　大表姐不禁思量，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现在一副动不动就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样子。是在工作屡屡受挫又无助的时候？是在亲戚朋友、同事邻里都买房换房，她老公却躺平刷手机的时候？还是害怕儿子输在起跑线上，夜夜近乎崩溃的辅导上？
　　刹那间，大表姐仿佛坠身于迷雾中，为什么要活成现在这样子？这样的生活意义在哪？她恍然觉得，一次一次的强势，换个角度看，只不过是对生活的妥协。
　　望着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眸，大表姐忽然觉得何其珍贵。
　　“雾这么快就散了。”小昕起身打开窗，世间一切又显眼前，窗边的绿叶挂着雾珠，青得那么可爱，绿得那么鲜亮，仿佛怎么看也不够。小昕心里随之敞亮开来，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迷雾终会散去。鲁迅先生不是说，路是人走出来的。
　　站在小昕身后的大表姐，呆呆看着小昕那头乌黑发亮，柔顺飘逸的秀发。曾几何时，她也有一头人见人夸，乌黑如墨的长发。如今，却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