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菲律滨《薪传》文学第588期出刊
(孙志纯刊头题字。作者：林素玲、凌鼎年。原载2022年3月26日菲律滨《联合日报》。)
《菲华微型小说》
林素玲的系列微型小说五篇
〈谁偷了芝麻粉〉
魏仲晟一进教室便对同学嚷着：“人心难测，家里的佣人竟是个贼！”
“怎么回事呢？”同学李有铭关心地问。
“我们那家佣小莉，竟然偷东西！”
“什么东西呀？”有铭很好奇。
“两包芝麻粉。”
“芝麻粉？不会吧？你家那么多贵重的东西她不偷，只偷芝麻粉做啥？”
“怎么不可能？”仲晟叙述他与母亲及小莉三人，三个月前去万仁福超市购物，他亲眼看到妈妈买了两包黑芝麻粉，还对小莉讲了很多黑芝麻的好处，说能滋养容颜、预防贫血，丰富的维生素E有利于润肤活血种种好处。“当时我就觉得小莉那双眼睛老盯着芝麻粉。我妈今天发现两包都不见了，真巧小莉今天哭哭啼啼地说她母亲病危，要立即回乡。”
“行李箱搜了？”
“经过三个月，她肯定转到朋友家了。”
“何必为两包黑芝麻粉生那么大的气？”有铭劝说着。
“我就是不放过她，我已在脸书上放她的大头像，标题为：‘重要文件：她是贼，以引人注目。”
“你还没证实，如此做不妥吧？”
这时林老师进来，他们回到座位。老师讲述爱因斯坦求学时有趣的故事。
爱因斯坦问他的老师，寒冷存在吗？老师回能感觉到寒冷表示它是存在的。
爱因斯坦却说依据物理定律，我们之所以会觉得冷，是因为缺乏热能，正如黑暗是因为缺乏光线才存在。科学家能够研究光的波长，但是没法测量黑暗，因为一道光线就足以划破黑暗。这段精彩的对话讲述爱因斯坦如何向无神论的老师证明邪恶不是上帝创造的；邪恶的存在，是因心中缺乏爱。
仲晟似懂非懂地听课，心却已被烦恼填满。
下课后，他去万仁富超市闲逛。收银员向他挥手说：“三个月前你与妈妈来买东西，我们的服务员忘了把这两包黑芝麻粉装进袋子里面。这是我们拍下来的影像，是你对吧？请在报告书上签个名并留下联络方式。”收银员与负责包装的员工向他敬礼道歉。
他带着两包黑芝麻粉回家，把烦恼丢在了超市，心里却很想问爱因斯坦：“烦恼存在吗？”
一年了，魏仲晟认为家佣小莉是“三只手”的印象终于被彻底颠覆了。
〈自我复制〉
魏仲晟最喜欢上计算机课，对于新的软件或程序特感兴趣，也很快学会，大家都称他为天才。
最近他觉得计算机好像有问题，几乎每天都会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邮件，听说有可能是病毒，所以就没去打开，每次来一个，他就迅速按下删除键解决掉。
只是有一封，他觉得很纳闷，因为标题勾起他的好奇心，其实更确切的说是愧疚心。“事过三个月了，不可能的，肯定只是巧合。”仲晟总是这样告诉自己。
“重要文件：她是贼”，这熟悉的标题，三个月来固定时间会出现在他的邮箱里。
“重要文件：她是贼”，这个标题是他自己在脸书上因误以为家佣小莉偷他家的东西，而在网络上放她的大头像恶意宣传的。
难道她在报复？脸书账号能追踪到他的邮址吗？她一个下人会计算机吗？对了，记得她曾经说来马尼拉工作赚的工资是要帮忙支付学计算机的弟弟。不过，不会吧？该不会是自己那标题会自我复制？
“事过三个月了，不可能的，肯定只是巧合。”仲晟再次对自己说。
翌日同一时间，“重要文件：她是贼”又出现了，他忍不住重重地单击。确实出现了自己三个月前放的小莉大头像，也没什么，果真是自我复制的寄件备份，于是他想要删除那封信。
手机简讯不停地发来同学们、亲友们的问讯，都在问“仲晟你发什么‘重要文件：她是贼给我要做什么呀！到底是什么内容？”“仲晟，你害我计算机中毒啦！”
仲晟伤心、无奈地把电脑拿去计算机店格式化，档案也统统清掉，还好之前有将重要文件寄存在云端硬盘。回途中突然有个衣着破旧的小孩看他走路心不在焉，一眨眼把仲晟手中的笔记本计算机抢走。 他没力气追，就当是自我复制着倒霉运。心里反而祝福那小孩，希望他以后能走正路，但愿小孩把卖他笔记本计算机的钱去帮家里解决困难。
回到家打开手机一看：“魏仲晟先生，恭喜你，你中奖了：两台最新款式的笔记本计算机。——万仁福超市。”
仲晟微笑着自言自语道：“好运也会自我复制？”
〈神奇的圆规〉
学校放年假，很多商场都在拍卖。
魏仲晟来到一个商场，他最喜欢看电子计算机、通讯设备、手机以及小机件的店。有一层楼人山人海，原来是专卖二手计算机和手机。
仲晟也钻进人潮中，即使他已有一台桌面计算机、两台笔记本计算机，前不久超市抽奖抽中的。
就像欣赏艺术品一样，他一个个仔细地看、触摸，翻看说明书，试操作。
在一堆不起眼的计算机里，他看中了一台银灰色的笔记本计算机。银灰色看起来顺眼，静静地躺在那冰冷的玻璃架上。靠近它，觉得很眼熟，启动它，觉得像旧情人一样的亲密。仲晟弯下腰把鼻子和嘴唇对它轻轻碰一下，又把笔记本放在耳边，好像在跟它说悄悄话。眼睛、感觉不会骗人，把所有感官所能感受到的喜欢加起来，在他的潜意识里，就这么认为，肯定是它。莫非这是三个月前被抢走的笔记本计算机？他把笔记本翻过来，背面的条形码贴纸，左下角有几个字虽看出被揉搓而模糊，但他依稀读得出来，是“WZS”。 突然间他莫名地想要它，要定了！可是他不需要啊，怎么办？而且他的积蓄还欠一点点，此刻双手只好勉强地放开它。
三天了，他的黑眼圈越来越明显，他为它失眠，坐立不安。他按捺不住拥有它的欲望。他跑去向母亲预支零用钱，包括压岁钱。魏仲晟不再犹豫，即刻买下那银灰色笔记本计算机，只因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那天表妹蒙娜来他家请教年假作业。他心思在启动、安装程序上面。
“蒙娜，你先自己看看，把所有不会的圈起来，等一下再一起问我好吗？哥哥忙着呢。”
“仲晟哥已有三台计算机，怎还买这个？”
“没办法，我对它就‘一见钟情啦！”
“这是失而复得？”
“不一定，是意识里的直觉吧！”
“先停下来教我用圆规好吗？”
“哦，圆规简单嘛，只要好好抓住针尖，等于按住圆心，然后手臂一挥就出现完美的圆形。”
“太神奇了，只要抓住圆心，圆就画成，我记住了。”
整个下午，他们一边玩计算机，一边画圆。亲戚表堂中，最投缘的就是蒙娜了。
〈鬼附身〉
“仲晟哥，讲故事给我听好吗？”
“想听什么故事？”
“鬼故事！”蒙娜笑着回表哥。
“你不怕？”魏仲晟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这表妹胆子变大了。
“有你在，不怕！”蒙娜拍着胸膛很有自信地说道。
“好，那我讲个鬼附身的故事。”
三十年前，当奶奶还在中国大陆的乡村时，邻居中有个中年人叫铭瑟，不务正业，好吃懒做，没有工作，全靠家人供他吃住。铭瑟生活没有规律，晚睡晚起作息不正常，又大吃大喝，后来还染上烟酒和赌博。他唯一正常的爱好就是喜欢听音乐，偶尔写几首小曲子。
一些坏习惯导致本来健康硬朗的身体也坏了，整天咳嗽，最后吐血、肝硬化，视力、听力都退化，糖尿病、心肌梗塞也都找上门。发病时很痛苦，病危才想到能编写几首歌曲的愿望，可为时已晚。
最后他在痛苦中离世。只是……
“快说呀！”
“真的不怕？奇异的故事开始啰……”
铭瑟过世后一个星期，他的外甥小匤才三岁，每到半夜就好似变成另一个人。他会起床找笔纸，说要写曲子，还会吵着要听音乐。有时候又像疯子一样，吵着不喝牛奶要喝酒，不给还打人、咬人。人家叫他小匤，他还生气地说他叫色仔。每次天亮之前，又恢复正常，问他昨晚发生什么，他说睡觉，没有做什么。家人知道事情不妙，便送去佛寺小住几天。
“那就是铭瑟的灵魂跑到小匤的身体里面了？人死了感官还完好吗？还能看、听、思考？”蒙娜斜着头问。
“我不知道。可能那些‘感官没有地方去，不过铭瑟是铭瑟，小匤是小匤，小匤没法变成铭瑟的。”“好了，去睡午觉吧！”仲晟哄着蒙娜。
“可是我好像有点怕了，怕睡着后会变成仲晟怎办。嘻嘻。还有，我的玩具屋子帮我看好，别弄坏哦，不然那些玩具桌椅、家具会变成‘无家可归的。”
“坏了买新的也一样。”
“不一样的，原本的和新的还是不一样的。”
〈随机存取〉
很快，大学毕业已过三年了，出生为e时代的孩子，自幼就对计算机情有独钟，好似前世植下的基因，魏仲晟对这方面的确很有天赋，因此大学也理所当然地选修计算机科技。
读书难不倒他，而是每天上下课，要挤电车才令他咋舌，有阵子还得了恐惧症。面对人山人海的搭客，犹如进入“饿鬼道”，大家争先恐后地进出电车。刚开始，他曾经有等二十班车才勉强在水泄不通的车内摩肩擦背钻进去的纪录。被人瞪白眼或臭骂是家常事，最糟糕的是有两次不慎丢了手机。
不过经过几年的“训练”，好像学会了“缩骨功”或“轻功”，他现在可以在拥挤不堪、人如潮涌的电车一拥而入，只要一秒钟，车内车外来去自如。
三年内，他很少再坐电车，工作的单位提供交通服务，车每次经过电车站仍能勾起那梦魇般的经历。
喜欢计算机、科学和数学的魏仲晟，对宗教自然而然地不太感兴趣。偏偏她的母亲是位虔诚的佛教徒，经常跟他讨论轮回果报、习气与业力，他都半信半疑。难道习气与业力也像计算机的内存有自动存取的功能？他不太相信。
在公司请了几天假，陪母亲去一趟大陆探亲。那天下午，他们先去拜访一位教授，然后那位教授很热心地带他们去认识一位科学家。
来到那位科学家住的公寓楼下，外面还有一个要进入公寓区内的大铁门。没有门卫，可能治安还好，门上安装一个密码号码锁，只要知道要找的人住哪一单元，按单元号的几个数字，铁门就自动打开。挺先进的，仲晟赞叹着。
只是这位教授好像记错了单元号，试按几次都没有成功。所以他们就站在门外等啊等，教授正要拿手机要打给那位科学家。仲晟突然看到正好有位女士要出来，教授说等女士出来我们就可以进去了。就像武侠小说的英雄，说时迟那时快，眼见那女士才要跨步走出门，仲晟已在门内并很得意地拉着铁门，意示他们进去。
母亲也看傻了，“真没礼貌，你以为还在挤电车啊？”
“怎么可能？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只见教授忙向女士敬礼赔不是。
注：原载中国《红豆》杂志2016年第12期
(林素玲 ，笔名林铃、陆子麟、林得詩、路爾特斯等等。出生成长受教育于菲律滨。祖籍福建厦门。已出版微型小说(含闪小说)、诗文集九本，译著七本。作品收集、刊载于海内外报刊，入选并获得多次海内外重要微型小说、闪小说、散文征文奖项。现任菲律滨中国华东联谊总会常务理事，菲律滨华文作家协会、菲律滨宋庆龄基金会理事等。)
评林素玲的微型小说 /凌鼎年
林素玲的这一组微型小说，有个特点，即系列性。如果仔细阅读，就会发现，五篇作品题目不同，内容不同，立意不同，但主人公却是同一个人——魏仲晟。也就是说，魏仲晟这个人物贯穿于五篇作品，于是，本来如珍珠般散落的单篇作品，被这个人物串了起来，成为相对松散，又有机统一的一篇大小说。我写过一篇〈系列微型小说的魅力〉，就是对类似林素玲这样写法的一种褒扬。
在林素玲的笔下，魏仲晟是个学生，第一次在〈谁偷了芝麻粉〉中的亮相，似乎是个中学生，后来成为大学生。到〈随机存取〉里，已经是个大学毕业三年的青年了。
在〈谁偷了芝麻粉〉里出现的魏仲晟，心智还不够成熟，脾气也比较急躁，还有些大少爷的作派。他怀疑家里的佣人是“三只手”，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凭自己想当然的判断，就把“重要文件：她是贼”，连同佣人的头像发到了脸书上(这涉嫌诽谤，很不应该)。
他的老师是个智慧的教师，用故事告诉学生，“邪恶的存在，是因心中缺乏爱。”
三个月后真相大白，魏仲晟确确实实冤枉了佣人。
作为读者，我很想知道，佣人在受冤枉后是什么反应；魏仲晟在知道自己冤枉了佣人后，是怎么处理、弥补的，可惜，后面的内容没有，给读者留下非常大的想象空间。
〈自我复制〉可以认为是〈谁偷了芝麻粉〉的续篇。第一，主人公还是魏仲晟；第二，与三个月前他发脸书怀疑佣人小莉是贼有关；第三，再次出现万仁福超市元素。这是篇有点哲理性的作品。在写作技巧上也玩了点小花样，譬如，作者自始至终不交代是谁给魏仲晟的计算机发了固定时间会出现在他邮箱里的奇怪邮件。看过〈谁偷了芝麻粉〉一文的读者都记得“重要文件：她是贼”，是魏仲晟三个月前发在脸书上的，后来事实证明他错了，错怪了佣人小莉。问题是现在的奇怪邮件是病毒，还是小莉弟弟的报复。通读全文，始终云里雾里，这让好奇的读者有了一探究竟的想法，有了读下去的兴趣。但读到后来，情节似乎是人倒霉，喝凉水也塞牙，魏仲晟遭遇了霉运的复制，不知这算不算老天对他的报复。有意思的是结尾，情节陡转，进入好运复制模式，算是若许亮色吧。
〈鬼附身〉，是一篇带有民间传说故事色彩的小说，魏仲晟给表妹蒙娜讲述了一个三十年前的故事，是他奶奶讲给他听的，他算是“二传手”。读这故事，我感兴趣的不是鬼附身，而是那个叫铭瑟的乡村作曲家。三十年前，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是大陆相对思想比较开放的年代。 在那个年代里，出现某些怪人奇人，不足为怪。铭瑟过的不是正常人的生活，昼夜颠倒，吃喝无序，对艺术的迷，对艺术的痴，有点鬼附身的味道。这个人是天才，是怪才，是庸才？抑或是自甘堕落的二流子？很难界定，但此人物完全可以单独写一篇小说，因为他是个有故事的人。古今中外，不少作家、艺术家都有怪癖，甚至被家族、被邻居认为不务正业，也许，铭瑟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只是不知道他创作了哪些乐曲。
在铭瑟死后，他三岁的外甥小匤在晚上出现的不可思议的举动，用科学的态度分析，可能与梦游症有关，但在乡下，传来传去就成了鬼附身。这作品也许谈不上有多少微言大义，但是则茶后饭余的谈资。
林素玲硕士毕业，文字是过关的。她写的文章都比较短小精悍。这是她的优势，也是她的弱处。林素玲的这几篇小说，如果写到1500字上下，可能就写成精品了。但话要说回来，林素玲系列微小说的写法，还是值得肯定的，至少是一种有益的探索。
注：本文原载中国《红豆》杂志2016年第12期
(凌鼎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研究会会长、作家网副总编、亚洲微电影学院客座教授等。曾任美国“汪曾祺世界华文小小说奖”终评委，香港“世界中学生华文微型小说大赛”总顾问、终审评委，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双年奖终评委等。在海内外报刊发表过6000多篇作品，1100多万字，出版过英译本、日译本、韩译本、汉英对照本等个人集子58本，主编过237本集子。作品译成英、法、日、德、韩、泰、荷兰、土耳其、西班牙、波斯文等11种文字，16篇收入日、韩、美、加拿大、土耳其、新加坡、香港的大学、中学教材，另有作品收入海内外590多种集子。作品集进入第五、六、七届鲁迅奖作品公示，获《小说选刊》“茅台杯”奖、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大赛最高奖、冰心儿童图书奖等340多个奖，在以色列获“第32届世界诗人大会 奖”，在日本获“日中文化艺术交流大奖”，在泰国获泰国文化部、亚洲文化教育基金会颁发的“泰中国际微电影展”奖，被上海世博会联合国馆UNITAR周论坛组委会授予“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创新发展领军人物金奖”，被美国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授予“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大师”奖。) |
|
发表于 2022-4-6 05:10: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