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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看到了黄陵。在一个满眼青绿的山谷中。
只一眼，我就知道什么叫“风水宝地”了。这里的格局和所有书上画出的风水理想模式丝丝吻合。以此推断，这个空间是很有些文化含义的。不知是黄帝当年亲自选址还是后人托付，这里的山水所饱含的心理暗示力量应该是非常强烈的。
黄陵是黄帝的陵，不是那个皇帝的陵。任何一个帝王君主，都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匆匆过客而已。只有黄帝，这个类似于部落酋长似的人物，那个生活在一个近乎蛮荒年代的传说人物，方能世代享用人们的香火。
黄陵祭祖目前正在迅速升温。为拉动地方经济计，为促进民族统一大业计，为团结海内外华人计，祭陵都成为了一个有着明显象征意义的仪式。黄陵正在大兴土木。一下车，就能够见到巨大的推土机在辛勤来回，掀开一层层黄土。还有那已经建成的，老远就能够望见的白色祭祀大殿和广场。大殿风格是仿汉的，巨大的石制永久性建筑。广场起于高台之上，平坦敞亮。听说这个祭祀场合可以同时容纳5000多人祭祀。但大多数时间，这巨大的殿堂和广场是寂寥冷清的。我想，若是为了每年屈指可数的几次祭祀，为何不搭建一些临时的建筑呢，这样的大兴土木有必要吗。毕竟，在这陕北的山沟了，还有那么多的黄帝子孙上不起学呢。
陵区上空，我看到了有燕群在翻飞。在西安古城里，我在许多古老建筑群上空都能见到这些身手矫健的精灵们，“唧”的一声就掠过檐间瓦际。在簇新开阔的祭祀大殿和广场上空，竟然少有燕子光顾。我知道，对于这样年轻的新贵们，这些精灵不太愿意信任和依赖。它们的巢穴是建在那几座老建筑中，它们是黄帝宅院里的“家燕”。顺着它们起落的方向，我看到了初建于明清时期的“轩辕大殿”。这是传统的祭祀地点，近代史上几次著名的祭陵都是在这里进行的。大殿檐下色彩艳丽、层层叠叠的斗拱，深深地吸引着我。这中国古建筑最有代表性的构件，远比身后的青石广场让我肃然起敬。
从进入陵区开始，触目所及的“新”让我都怀疑这个陵区是不是刚造出来的。新修的道路，道旁一排新栽的松树，新建的山门，迎面而来的年轻女导游，当然还有老远就见到的祭殿和广场……一切都太年轻。对于一颗翻越五千年岁月阻隔，欲朝拜黄帝的心灵来说，太年轻的事物无法唤起足够的尊重。正当我稍微有些慢怠了，黄帝伸出了他的手杖。这根能够穿透五千年厚重风霜的“手杖”，就是陵中的那棵“黄帝手植柏”。“七搂八乍半，疙里疙瘩不上算”，当地老百姓早就量算过这棵巨柏的胸围。据国际植物学家鉴定，这棵柏树树龄当在五千年左右。我不能确定它是黄帝本人所栽。但抚摸着这棵和中华文明史几乎等长的生命，看着它依然簇青的枝条，我难以抑止心里的激动。我不知道我摸着了什么。一部斑驳发黄的二十四史，我们众说纷纭，它却尽收眼底。尽管它什么也不说，但树皮上那青筋暴起的纹路，让我感觉它心里分明是波澜起伏的。
来黄陵，最大的收获是让我看到了古柏。
当我醒过神来，才发现这山谷里其实绝大部分的树是柏树。每个导游都会认真的告诉你，陵区一共有八万多棵柏树，其中树龄在千年以上的就有三万多棵。随着人群，我登着石阶去往山上的黄帝衣冠冢。一路上，我默念着这几个数字。八万，千年，三万。路两旁的山坡就是那郁郁森森的柏林了。不时有胸带绿牌的树在林中闪现。据说，这就是那千龄老树了。诺大的林区，除了我们登山者的喘息声和说笑声，一切都很寂静。老树们都很沉默，连风都不敢惊动它们。这群老人，在这偏僻的山沟里，恐怕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吧，于是它们都袖着手静看着我们这一群短促的生命从身边迤逦而过。
这群老树，是黄帝虔诚的守陵人。无论山外社稷更迭、潮起潮落，也不论陵区是香火旺盛，还是落寞冷清。在这空寂的陕北山谷中，有这样一群旺盛的生物，它们伴着寂寞的黄帝老人默数着春秋，执着地传递着那久远的生命信息。我想所有来祭陵的人们，应当祭祀一下这些无名的柏树，因为这才是真正活着的黄陵。
但大多数祭祀的人，是随着旅游团队来的。黄陵在他们心目中，和他们一路上见到的庙宇祠观没有什么两样。燃一柱买来的香，在陵墓前三鞠躬，心里默默地许一个愿。无非是祈愿老祖先在天之灵保佑，平安幸福，家业兴旺，来年还愿等等。传统的中国人似乎都是这样，习惯与自己拜祭的任何对象做心理上的“交易”，见庙便进，见佛就拜，尊崇标准便是“是否灵验”。至于真正的宗教忠诚度，在我们这里是很淡漠的。近些年盛行起来的祭拜黄帝陵，有相当一部分可能是由此而起的。
其实我一直认为，不忠诚于宗教但普遍敬奉祖先，恰恰是中国文明的传统特色。一个人类种群，要生存和繁衍下去。维持这个种群秩序的，依靠的不单单是法律和制度，更重要的是人的自律。用时髦的话说，是我们的道德底线。在中国俗语中有“有何脸面去见祖宗”“愧对先人”等，这种对祖先的敬畏，其实就构成一种无形的社会约束，形成我们这个文明群体独有的道德底线。行程中，一个导游对我说，这黄陵的柏林之所以保留下来，是与陵区周围人们严格的自律分不开的。在这里的民间，长期流传着这样的禁令，黄陵范围内的一草一木不能擅动，否则会遭到报应。随之也产生了大量的现世报应的传说故事。于是，在这薪柴难觅的黄土高原上，周遭植被稀疏，黄土裸露，这桥山却一直林木繁茂，生机盎然。有人说，这是风水好，是天意。但却恰恰是人事所为。生活在这穷乡僻壤的人们，长期贫困和艰难，但他们不和黄帝祖先做交易，只是默默地恪守着一个古老的信条。我认为这不为正史所记载的，非历史风流人物们所承负的，这种顽强与执着，这种敬畏与忍耐，是我们祭拜黄陵的时候应该体会到的。
下山要离开黄陵了，我看到有一棵小小的柏树被很正式地圈围起来。仔细一看，是2000年栽种的“世纪之柏”。稚嫩的小树周边郑重地筑着圆坛，砌着高台，刻着铭文，接受着我们众人的注目。我咧咧嘴，看着这不起眼的幼柏，最终还是打消了轻视的念头。不论是谁为了什么目的栽种了它，现在它就属于黄陵了。我们会离去，高台会坍塌，铭文会漫灭……。数百年，上千年后，这里会只留下这棵树，生机勃发地，干净而纯粹地护守着黄陵。我敢轻视这样一个生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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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9 19:3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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