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孬样

李兆庆

题记：这篇文章我思考了好几年了，今天动笔把它叙述下来，有不当或疏漏地方，请台前的同学或朋友们给予指正，我修改过来，使整个人物形象更加完美丰腴。憨孬样在豫北北一带是一个传奇，也是一个形象，是我们小时候经常遇到的人物。
　　秋天晴朗的阳光里，别人午睡后猫在树荫下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喝茶啦闲呱，我早已钻进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掰一穗穗的玉米。掰一穗少一穗，不掰，玉米不会自己跑家走。
　　玉米长势诱人，一排排的一行行的像安插在我四周的一道道屏障。玉米地里闷热难耐，一丝溜河风都刮不进来。在村庄所有农活中，秋天收获玉米是最苦的差事，抛开热不说，最可气的是玉米叶的边缘滋生着密密麻麻的倒刺，在人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划来划去，苦不堪言。
　　刚进了玉米地掰了不到一麻袋玉米，我就汗流浃背，浑身湿漉漉的，热辣辣的汗水不止一次把我的眼睛模糊。我狠狠地把一只硕大的玉米投进麻袋里，不敢用手去擦面部上的汗水，紧闭眼睛使劲摇了摇头，试图把汗水从我的眼睛上甩离开。
　　睁开眼睛时感觉利索多了，透着密密麻麻的玉米棵，一个老年人的身影从远处向我的玉米地姗姗而来。在苦闷的劳作之余，和一个人闲聊上几句也是一种暂时的解脱。我低下头透过玉米棵的空隙定睛看了看，如果是北李村的人，即使离得远看不清面目，但看一眼走路的姿势和抬腿迈步的频率，就知道是谁。
　　等走近了，我看清他背着一个油脂麻花的蛇皮袋，腋窝下夹着一根米巴长的木棍，反穿着露着棉絮的破棉袄敞开着衣襟，露着干瘦黝黑的胸膛，裤脚都扯开了，估计是哪个村上的恶狗撕咬所致，凌乱的长发下掩饰着熟悉而肮脏的面孔。
　　正对着我玉米地走来的这个乞丐，就是憨孬样。
　　“憨孬样，哪庄上有事了？”我钻出玉米地，一边享受着溜河风的舒爽，一边饶有兴致地和他打招呼。
　　“枣包楼，今天发丧。”见我搭话，憨孬样在离我三五米的地方停下来，用略带有口吃的话音答道。
　　“怎么没听见铁炮响啊，离这里大老远的，你可别放了空。”
　　“今天刮的是西北风，铁炮声给刮跑了。”
　　我抬头望望树枝都指着西北方向，真像憨孬样所言的那样刮的是西北风。都喊他憨孬样，看来他并没有憨透，严酷生活的磨砺像智慧一样储存在他的大脑里。
　　“我饿了，你口袋里的馒头还有没有，给我一个。”我没话找话打趣他。
　　“有，有哩。”他说着把肩上的蛇皮袋子放在地上，伸手往里掏馒头。
　　见他实诚的举动，我感觉对他的打趣该点到为止，他真从脏兮兮的蛇皮袋里掏出脏兮兮的馒头蛋蛋递给我时，我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想到这里，赶紧制止他的动作，说：“别掏了，我逗你哩，赶紧去枣包楼吧，去晚了，可没你的饭吃了。”
　　他听了我的话也不气恼，重新把蛇皮袋背在肩上，和我挥挥手，径直走了，不大会儿便消失在被玉米地裹挟的土路上。
　　这个秋日的某一天，我和憨孬样都有收获。我收获的是一块地的玉米，憨孬样收获的是五里外枣包楼等待他的一顿热饭，几个馒头。我的收获很稀疏，一年两季秋天收玉米夏天收麦子；憨孬样的收获很密集，三天两头不断。我的收获像是批发，憨孬样的收获是零售。
　　在豫东北平原一带，要说憨孬样可是一个名人，你可以不认识县长，但没有几个人不认识憨孬样的。棉袄、蛇皮袋外加一个打狗棍，这是憨孬样一年四季不变的行头。他讯息比较灵敏，嗅觉灵敏度很高，逢上十里八乡有红白喜事的村庄，都少不了他的身影。白事通过能传三五里的铁炮来断定，而喜事顶多响两天高音喇叭，而高音喇叭传播的又不远，顶多让本村的人知道谁家孩子要结婚了，该随礼的随礼该帮忙的来帮忙，他也能闻风而至，想起来真有点匪夷所思。
　　逢上红白喜事的场合，憨孬样屡屡得手，从来没放过空。当事人忙的焦头烂额，没心管他们；而忙活人置身局外，不是自家的事也没理由把他们管得太死，权当落了顺水人情。憨孬样最不济混口热饭吃，回来时再往袋子里装几个馒头以备后用，几天的粮食算储备下来。幸运点的，还能在酒桌上摸盒将军烟抽抽。
　　憨孬样就靠这身行头和模样，从我的童年穿越到我的中年。我都被他熬得眼角上布满了鱼尾状的皱纹，他还没显出老态来。他几十年如一日的走街串巷，与每个村庄的人混个脸熟。无论男女老少，看见憨孬样的身影，都大声招呼：“憨孬样，干啥去了。憨孬样，又来要馒头了。”憨孬样望着叫他的人，裂开嘴嘿嘿地笑几声，算是回答。
　　别小觑他是个乞丐，把老一辈“出门三辈小，啥亏吃不了”的训言，掌握的炉火纯青。在每个大人面前都充当孙子，逢到男女（当然小孩除外）都尊称以爷爷奶奶。人家把你的辈份都捧到天上去了，作为“爷爷奶奶”再也不好拂逆“孙子”的小小请求，该拿馒头的就拿馒头，实在没现成馒头可拿的，抓一把粮食也算。可以说，憨孬样每次乞讨，都满载而归。
　　至于憨孬样苦难而扑朔迷离的身世，姓氏名谁，他家住何方，他的爹娘是谁？一直是个未解之谜。据说他是上堤人（与台前接壤的阳谷十五里元乡），家里有个在外发迹的哥哥，曾经良心发现来找过这个流浪民间的弟弟，但看到憨孬样这幅半生不熟的架势和破衣烂衫的装扮，也憾然放下接弟弟去城里享清福的心。便去小时候生活过的村庄里，散发了不菲的钱物，千叮嘱万叮嘱周围四邻乡亲，遇到弟弟饥渴交迫时，送上一块馒头和一杯残羹云云，也就决然离去，以后再也没出现过。
　　至于憨孬样有没有固定的居所，这个我不清楚。拦工汉贵青说看见过憨孬样在麦秸垛窝里过过夜，跑买卖的小盆说在师那里村后的废窑洞里看见憨孬样待过，放羊的憨东说在黄河滩的低洼地带看见过憨孬样在晒太阳，家前爆玉米花的老先生在堤南的坝头上看见过憨孬样待过几天。可见，憨孬样居无定所，走哪里哪里算是家，夏天睡麦秸垛，冬天睡涵洞。饿了要几个馒头，渴了要一勺子凉水，一天也就糊弄过去。
　　小时候我们同龄孩子除了撵鸡追狗就是偷果子，把整个村子搅得鸡犬不宁。说来惭愧，我们少年时代也没少招惹憨孬样。放狗去咬他，拿砖头坷垃投他，气得他挥舞着手中的打狗棍，嘴里哇呀呀乱骂不休。那时思想简单，光觉得好玩，没有往人性深处考虑。我们的恶作剧正上演的忘乎所以时，猛听到村里大人一声恶狠狠的喊叫：“你们这群熊孩子闲得没事干，招惹他这个苦命人干啥？哪里凉快往那里凉快去。”快跑，我们闻声便扑楞楞作鸟兽散，又轮到大人们拿着砖头坷垃追逐我们。这情景就像大人们在为憨孬样报仇。
　　记得我六岁那年，临近年关，寒风淋漓，天阴的很沉，老天意犹未尽正酝酿着一场大雪。家里的劳力都去梁集赶年集，想用半袋玉米面换点白面过一个不太寒酸的年。家里只剩下我和奶奶以及未出门的小姑。奶奶煮了半锅胡萝卜打算和粉条掺在一起包饺子，小姑给奶奶打下手。
　　我不嫌冷，独自在院子里滚皮球，扔到远处再捡回来，再扔再捡，乐此不疲。正当我玩的起劲时，听到胡同里一声炸喊：“要饭的来了。”
　　我离开在地上滚动的皮球不捡，想跑到大门外看个究竟时，被奶奶呵住了脚步。她从锅灶里起身伸手够下挂在房梁上的窝窝筐子，拿出一块窝窝头，又打量了一下几乎露底的筐子，摇了摇头，把手里的一块窝窝头放在筐子里，轻叹一口气，对小姑说：“去把大门关了，要饭的来了，没窝窝头打发不好看。”然后又对我说：“别在院子里疯跑，替我塞把柴火。”
　　小姑关大门的当儿，我听见附近的邻居家断断续续传来几声仓皇关门的声响。他们估计和奶奶想到一块了“要饭的来了，没窝窝头打发不好看”。在当时的北李村，连年旱涝不收，一日三餐用高粱玉米面充饥的乡亲们连句拒绝的话都脱不了口。
　　对此，我兴趣盎然，趴在门缝里往外看，门外的寒风挤扁了身子，冷飕飕地直往我脖子里灌，带走了我身上微乎其微的热气。
　　通过门缝，我看见要饭的工兵排雷般从胡同口挨家挨户地敲门，也想要一口食粮，不想让迫在眉睫的年太凄惶吧。
　　他先去小搬仓家碰碰运气，他刚在大门上敲了几下，小搬仓老婆恶毒的咒骂声便接踵而至。奶奶把煮好的胡萝卜用细棉布包裹起来，团成一个蛋蛋，把萝卜里的水给篦出来。听见咒骂，奶奶气哼哼地说：“没窝窝头就不给人家吧，干嘛要骂人家呢。大过年的，谁有丁点办法，也不至于走这一步啊。”
　　要饭的并没有因为招致咒骂而停止敲门，接着又在梁三家的门前响起，然后是马五家，最后是仝贺兴家，统统是碰了一鼻子灰，不要说要几个窝窝头，连大门都没叫开。
　　最后，他有气无力地跑到奶奶家的大门前，照样是先敲门，声泪俱下地哀求说：“爷爷奶奶们，行行好吧，我一天两夜没吃一粒窝窝头了，看在大过年的份上，给口饭吧。”
　　我怕暴露身份，连忙离开大门，躲到灶火窝里。一阵紧一阵松的溜河风，把他的哀求一会儿送到天上一会儿放到地上。奶奶和小姑低头忙活自己的事，谁也不吭声，灶火窝里的空气很压抑。
　　被拒之门外的要饭人，见于事无补，也不再坚持，渐渐声音变轻了，像黄河的流水慢慢走远了。
　　我打开大门，站在胡同口往外看时，雪下起来了，溜河风似乎更猛了，要饭人落寞的背影向村外走去，破棉袄的衣襟大敞四开，不时被风掀起来，再放下。
　　那一刻，我无法控制自己镇定下来，眼泪汹涌而至，不知道为什么而哭，为我们以前贫寒的生活，还是憨孬样落寞的身影刺痛我柔软的心。我知道以后我的一生将有许多个循规蹈矩的冬日，让我的心绪怅然若失。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个要饭的乞丐就是憨孬样，他落寞无助的形象第一次走进我的心里，而且是在夹杂着风雪的冬日。
　　每个人而言，少年时代的记忆都深刻铭心，像一根枣木橛子，嵌入记忆骨髓的深处。而这段往事像一场大雪落在我的内心深处，没有冰释融化的可能，却潜移默化成我的心境。常常在年关将近的寒冬里，我的心会隐隐悲痛。

肖福祥

　　元旦快乐！

肖福祥

　　好文！
　　学习！
　　春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