塌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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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停车
　　2020年7月的某天，午后1点，一辆哈弗大狗风驰电掣般驶入张花高速，将阻挡它的暴雨击得粉碎。
　　“20年前做我们这一行的去地方出差，那待遇可是相当高的。”于朝阳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正脱掉凉鞋把光脚丫子搭在副驾驶的控制台上，露出毛茸茸粗壮的小腿，表情十分的惬意。
　　与外面恶劣的天气相比，车内的气氛相当和谐，这完全是于朝阳一人的功劳。虽然有总工程师身份的加持，可他并不摆架子。
　　如果你拿他的形象和此次出外勤的重要性做对比的话，非怪他不够严谨不可。T恤、短裤、凉鞋这些就够糟糕的了，直立且凌乱的头发、深陷的眼窝、隆起的眼袋、眼角的皱纹和一周没刮的胡子一定会让你对国产suv的内饰产生怀疑——这是不是一个飘移的酒吧？
　　不过于朝阳滴酒不沾，48岁的他眼睛还算清澈，嘴角微微上扬，仰头时有一种文人骚客的气质，这简直起到了起死回生的作用，大家都认为他是个不修边幅但性情温和又有情趣的老男人。
　　“深陷的眼窝能反映思想的敏锐，数不清的鱼尾纹或许表明他是个有故事的人。”杨峰坐在方向盘后暗自思忖，30岁出头的他已经有了一些人生阅历，知道一个人的过去会写在脸上，并且通过读懂它可以预知未来。他像老司机一样朝前方用力的点点头，表示对身边这位老总的话题很感兴趣。
　　于朝阳也很欣赏全神贯注开车的杨峰。欣赏他的身材高挑、面容俊俏；欣赏他的衬衫被烫的平整丝滑；欣赏他的眼镜有两条金属黑边；总之欣赏他的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一切。
　　他继续说道：“2000年我去凤山修桥，白天扛着花杆搞测量，晚上县长亲自出面请吃饭，吃完又去卡拉OK，还叫来了县里文工团的女演员呢。”
　　杨峰：“水平如何，漂亮吗？”
　　于朝阳：“不知道。”
　　杨峰：“不知道？”
　　于朝阳：“不知道，县长打电话叫人的时候，我吓的溜掉了，胆小害羞是我的软肋，刚毕业那会儿吃了没见过世面的亏。”
　　“呵呵，这太可惜了。头，我们到了。”杨峰将车缓缓停下。
　　于朝阳赶紧把双脚从控制台上放下，一抬眼瞟到雨停了，群山从云雾中探出头来，不改曾经的壮丽。他轻叹了一声，仿佛看清了自己在这世上所扮演的角色不过是一粒微小的尘埃。
　　他们下了车，杨峰从后备箱拿出反光背心，递给于朝阳一件，自己穿上一件。
　　“非要把这几个字印在上面吗？”于朝阳突然发现红黄相间的背心上印有“创路设计”几个字，对于这种过早暴露身份的做法，他又怎么能高兴的起来？
　　最近他察觉到业主对待设计单位的态度越来越差，不仅缺少耐心和应有的尊重，而且曾经费力打造的信任的坚冰正在迅速消融。对于这种现象他无法给出完整的解释，但他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以次充好、滥竽充数的问题，由此他记起了上中学那会儿班主任对班里几个差生的评价：几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二人走到一处拉着警戒线的位置。
　　“乖乖，这是哪天垮的？”于朝阳望着前方的大坑问道。
　　“前天下午四点多，幸好当时是白天，没有造成人员伤亡。”杨峰快速答道。
　　“好家伙……”于朝阳踮起被凉鞋包裹着的光脚丫耸了耸肩，那派头不知是大场面见多了产生了麻木，还是丘壑在胸应有的淡定。
　　二人没有再出声，但眼睛都紧紧的盯着同一方向，这时一架无人机从他们的头顶掠过，厚厚的云层低垂着，仿佛伺机要碾压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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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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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借图
　　每次透过玻璃窗俯瞰正北方向，有着光亮脑门的罗志翔都会觉得自家别墅所在的金泽园小区占地过于庞大，几乎半个街区都被这种千篇一律低矮的独栋所占据，远看就像停车场里的停车位，整齐、单调、乏味，以至于从伍家岭那座用90年代流行的小瓷片拼凑起来的小高层搬到望城区这幢40层的玻璃大厦近半年了，他依旧不能从26楼的新办公室里准确分辨出仅一墙之隔的家的位置。
　　作为省院设计一处的处长，罗志翔的新办公室布置的相当气派。整个房间分为办公和会客两个区域：会客区靠近门边，一张三人座皮沙发和两张带不锈钢扶手的靠椅相对而视，中间用胡桃木色的茶几隔开，茶几上摆放着全套的陶瓷茶具。据说福建广东一带的老板谈生意，不先喝上几口功夫茶买卖是绝无可能做成的。罗志翔也学会了这一套，一大早于朝阳跑来向他借张花高速的设计图，他二话不说就把这位同济校友摁在沙发上，给他泡了一杯大红袍。于朝阳看到他细长的手指摆弄着那些小瓷器，动作娴熟，每个环节的衔接严丝合缝，方寸间透着优雅和温馨，以为自己受到了重视而倍感亲切，即使在告辞的时候什么也没拿到，可他依然坚持这么想。
　　办公区域占整个房间的三分之二，北面的墙被一整块落地窗代替，办公桌安放在窗前最突出的位置。罗志翔喜欢站在窗与桌之间，一边捋着他那柔软而稀薄的头发，将它们整齐的排列在脑后，露出光亮的前额；一边用他的经验勘察小区里别墅的分布情况。他非常希望蔡杰能在自家的楼顶晒一条红色的被单，这样可以给他提供有力的参照。可是这个倔强的前妻并不理他，去年的11月他们才办完离婚手续，现在已经形同陌路。他非常想念10岁的虎子，可她从不让他靠近那所房子，也从不让他们的儿子上楼顶玩耍。
　　桌面相当的大，是一般设计人员的4倍，非常适合摆放又大又长的工程图纸，而且罗志翔也喜欢叫人拿着大图来跟他汇报工作。每当有这样的机会来临时，他都会从他的老板椅上站起来，把他那一米八几的大个儿微微向前倾，两只手握成拳头死死的摁在图纸上，一双外突的眼睛不停的上下游离，那架势仿佛是在恫吓身下的方案图，让阻挡进程的牛鬼蛇神们不要猖狂，明白知难而退才是它们唯一的出路。
　　东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名为《鸿运当头》的山水画，出自当代名家之手，墙角有绿植点缀。有了这幅作品在背后筑起的防线，罗志翔坐在他的真皮位置上才感到安心。
　　“咚咚咚！”办公室的门急促的响了三下，刚刚逐渐清晰的房屋布局又立刻有了重影，和玻璃上的雨水混成模糊的一片。罗志翔表情凝重的回到座位上坐下来，很明显对刚才打乱节奏的举动不太高兴，可是道路二室主任刘扬夹着一卷图纸走了进来。
　　刘扬偷偷瞄了一眼顶头上司的眼睛，立刻从腋下取出图纸展开麻利的铺在办公桌上。
　　“罗总，这是您要的张花高速K17+100处地形平面图，档案室刚刚找到了。”
　　罗志翔对这位下属的表现总的来说是认可的，主要基于刘扬的机敏，懂得察言观色。那副失去了主人的引导就显得拘谨的面容，那两粒充满嗅觉又无处安放的小眼珠，是构成双簧表演的必要条件。
　　罗志翔张开双臂摁住想要打卷的图纸，把头压得很低，仿佛一头正在发怒的公牛。
　　他自言自语道：
　　“嗯，原来是半填半挖路段……”
　　“上边坡坡脚设置了盲沟，这很好……”
　　“下边坡缺少支挡，不妙啊……”
　　最后他指着右下角等高线上的一个小矩形框问道：“这是什么？”
　　刘扬：“不太清楚，可能……可能是房子。”
　　罗志翔：“房子！怎么会有房子在这里？这一块的地形图在哪里，我要看这个区域的地形图，我要知道究竟还有多少该死的房子在这里，噢我讨厌房子，噢真见鬼！”
　　刘扬：“这个区域的地形图没……没没……没有测。”
　　刘扬非常非常拘谨的望着罗志翔，一时间失去了自主能力。一缕头发从罗志翔的头顶垂下当住了他漂亮的前额，那样子就像在叙述“帝国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