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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小说】庞贝飞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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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1 05:18:3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她决意断舍离,并非简单地清理陈年旧物,而是将往昔一切连根拔起,弃入荒原。她为此已经准备了好些时日,直等脑内发令枪起,她就立刻奔赴远方。至于远方是哪儿,并不确定,只是她确信,那里一定有某种全新的东西等待着她。
  几日前有条新闻,说一名六十岁的老妪独自驾车开始远行之旅。她盯着那新闻看了许久,想到原来世界的另一个地方也有和她意念相同之人。只不过她今年三十岁,那女人的年纪长她一倍。再来个三十年,她会活成什么样?并不敢细想,想下去就是万丈深渊。那位老者有丈夫,有女儿,有外孙,而她呢?她可能什么都不会有。她起身,去找了个坐垫放在座位上,打算写   给丈夫。写什么好呢?还没有动笔,纸上就幻化出丈夫轻蔑的笑容,无论写什么,丈夫都会视作笑话。她越是郑重其事,对方就越是觉得她在做游戏。腹下的痛感也不饶人,蛇一样缠住了她。这种痛格外隐秘,不是那种伤筋动骨的剧痛,是看不见血的隐痛,每隔几分钟就钩子一样刽她的下腹。她想好好坐着,但坐立难安,屁股上的淤青是一种记忆证明,证明她持续多年的努力仍是废纸一张。每次促排卵针长驱直入她都会觉得自己的身体变作一个待改造的工厂,有人在里面进行大规模的翻修。
  “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是为自己活的。”
  她盯着老人的这句话看了许久,想起她的人生,可能最好也不过如此了——在努力数年之后,她会怀上孩子(或许是双胞胎),为免流产,她必须躺卧于床上十个月;再接着,她会经历一场鬼门关体验。运气好的话,她能听见婴儿的啼哭之声。在终于松了一口气后,人生还会再度上上新的发条,她会开始艰辛的育儿之旅,直至看到孩子终于长大成人。
  “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是为自己活的”,原来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献祭。
  她把纸揉成一团,扔入垃圾箱,站起来,到窗口伸了个懒腰。家中无人,是练拳的好时候,她对着虚空挥了几拳,感到极其畅快。她习拳有半年之久,不过家中无人知道,他们还当她是去练瑜伽或健身。她见过独行女性惨遭谋杀的新闻,为了这一路的顺畅,她必须拾起保护自己的武器。在窗口打了一会儿,有些累了,她靠着窗户休息,见楼下飘过一个碎影——是那个女孩,那个她在麦当劳见过的女孩。那天她在麦当劳吃了东西后便开始看书,没过一会儿,一个衣衫褴褛但面容姣好的女孩飘了进来。那女孩的脸虽然不太干净,但五官的清秀依旧从这灰与旧中一跃而出,吸引了她的注意。又隔了一会儿,女孩下体开始流血,周遭的人开始议论纷纷,说这个女疯子,来了月经都不知道,还到处乱跑。她看不过眼,立刻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卫生巾给女孩。女孩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待女孩走出厕所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尾随其后,对其动手动脚。她又走过去拦住了,教训了对方一番。岂知那人根本就是个无赖,在店里大喊:“你是哪个?你管得着?”至深夜,她回到家里,噘嘴赌气,婆婆问她怎么回事,她便将事情一五一十道出,婆婆笑了,说那个人啊就是个疯子,你干吗理她?她后来花了一个星期了解情况,才知道这女孩早年丧母,跟着父亲过,家里穷,没什么衣服穿。她想,有时候美貌也是一种噩梦。
  她拿起剪刀,进入卫生间,把头发剪了。因为没有任何技术可言,头发看起来乱糟糟的。这种乱让她笑出声来。她穿着帽衫与长裤,再戴上棒球帽,看起来就和男人差不多,这样的外表一定能使旅途里少掉多余的烦恼。
  二
  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将光与暗分开,称光为昼,称暗为夜,于是有了晚上,有了早晨。她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腾空如乐队指挥。她背诵着这些句子,心里溢出一股暖流。她也在创世,是她对她自己的创造。
  她坐在主驾驶的位置,副驾驶上没有人,仅躺着一本书。那本书是爱尔兰女作家克莱尔吉根的《南极》,里面同名小说第一句便是——“每次那个婚姻幸福的女人离开家时总会想,如果和另一个男人上床,感觉会怎样。那个周末她决定试一试。那时正是十二月,她感到仿佛一道帘幔正垂下来,将过去的一年隔在另一边。她想要在自己还不算太老的时候试一试。她知道否则自己会失望的。”她也开始了离家出走之旅,不过并非是想寻找什么激情。她的出走其实是一种逃走,只是在握着方向盘的那刻,她似乎重新夺回了生活的主动权。她的丈夫在驾校当教练,对驾驶一事十分娴熟。可她呢,她自小便不擅长运动与驾驶,连自行车都学不会。人们说,不会骑自行车的都是胆小鬼,骑自行车多么简单,摔着摔着就会了。她其实也为自行车皮开肉绽过,可这种努力可笑又徒劳,那冰冷金属并不领情,在磨合数月后,他们还是分道扬镳了。学生时代,每每有人骑着自行车从她面前飘过,都有人过来奚落她一番,久而久之,她竟习惯了被人嘲笑,就像多年后被丈夫嘲笑,“你不要开车,你会成为马路杀手。”
  拿到驾照的第三年,她还没有摸过车,没有坐过主驾驶的位置。那里是丈夫的宝座,神圣而不可侵犯。客观说来,丈夫的驾驶技术的确精湛,在这种光芒下,她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废物。她也曾和人抱怨过这件事,而人们却称其为“甜蜜的烦恼”——不需要你开车多舒服,你躺在副驾驶上闭着眼睛睡觉就好了。
  这趟旅程,完全自由,想走就走,想歇就歇,在经过一大片薰衣草地时,她被那幻美的紫色俘获了,停下了车。她要朝前走,她要进去看看。每年清明,油菜花开,丈夫都会带着她去乡下拜祭先祖。她坐在副驾驶,看着蓝天白云,呼吸着郊野空气,心中会溢出一种与往日不同的温柔。在她的日常生活里,通常只有两件事,一件是失败,一件是成功,而这两件事由医院的指标与数据牢牢控制。她有一个子宫,但人们嘲笑那是旱地——那里没有一粒种子可以成活。家人总是在日常闲聊时以这样的比喻作为调侃,她多次听到却不敢反驳。尽管她在大学里有体面的职业,业余还是吉他课老师,可她在她的一部分“家人”眼中,一无是处。
  “可以停下来,到油菜花地里看一看吗?”她多次哀求丈夫停车。她想看看花,可无果。方向盘掌握在男人手里,刹车也是。在那样的旅程里,她一点儿话语权也没有,只能做个被动的乘客。每次事情到了这一步,婆婆总会从后座探过来,将一颗没有洗干净的苹果塞到她的手里:“有什么好看的,都是野花野草,还不如吃水果。”她就这样一步步错失了诸多风景。多年生活浓缩下来,全是各种化验单据。
  她在花田里玩了一会儿回到了车上。上车后,她觉得有些累,于是借着正中午的暖阳闭目养神。过去常看一些司机在路边睡觉,她觉得睡姿被路人看去实在不体面,而现在,哪管那些呢?她又开始开车,起初,车行驶在一条颇为空旷的公路上,过了一会儿,驶入了城市,她一下慌了神,放慢了速度,后头的司机开始疯狂催她,骂她,她没有办法,又开始加速,这一加速踩过了头,朝着街边一家婚纱店疾驰而去。
  醒了。还好是梦。
  她握紧方向盘开始重新上路。这一次要走的,是盘山公路。越险峻风景越美,悬崖绝处才有好景。她开得极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她将这绕山之路视作一种挑战——一圈,两圈,三圈……她默念着。一路风景旖旎,但她并无心思,天气似乎也逐渐转为路障。山里起了浓雾,能见度越来越小,她开着开着,仿佛驶入了云中。到底要去哪儿?没有目的,只能朝前开。可越是这般计较,前路就愈加难走。咚——她终于还是撞上了护栏,脚也扭了,身体因为冲撞而疼痛。她单手解开安全带,掏出手机,开始拨打求救电话。好多年了,她没有独自遇到过困境,她的生活被无数人包围着,无数人监视着她的子宫。而现在,她终于如羊脱离了羊圈,却在半路遇到了悬崖。
  事情最终以一种现代化方式快速解决——车被拖到维修站修理,她被拖到医院“修理”。并不是什么致命伤势,但终究伤筋动骨,需要静养几日。包扎好后,她在医院里等着开药。不知为何,医院大堂内聚集了大量的人,看他们的衣着与打扮,并不像患者,也非患者家属。到底出了什么事。坐在她身旁的人说:“你不知道吗?这里住了一个烧伤的病人,听说在网络上很有名气,说是被她丈夫用汽油泼了,点燃全身,很吓人,全身烧伤百分九十以上……她老家医疗环境不行,昨天夜里送到这里来了。”
  拿到药后,她没有第一时间离开医院,而是走到了烧伤科附近。她平时不喜看新闻,也没有看短视频的爱好,只是在那个瞬间,她打开视频,看到了那个被烧伤的女人的脸。女人的脸像一朵热烈盛放的花——有灵动的双眸和无邪的笑容,这种纯真感很快感染了她。她靠在医院冰冷的墙壁上,看完了所有的视频。在最后一个视频中,女人正手舞足蹈,唱着一首民歌。而下一秒,一个男人举着汽油桶泼过来,燃起大火。瞬间,一切都消失了,只有火火火。
  那火也点燃了她的愤怒,她攥紧拳头,做了一个决定,她要在这里待上几天,等待这个女人治愈的消息。她希望她活下来。
  在医院对面的旅馆办理了简易入住手续,她拿到房卡。走进房间,放下包,开了灯,她准备好好洗个澡。连日来,她风餐露宿,常宿于车中,其实并没有好好休息。她来到镜前,摘下脖子上的羽毛银饰。这饰品来自一个常年行走于尼泊尔和印度的女孩,那女孩的生活居无定所,常从一个国境到另一个国境。她每次见到对方,都是在一些偶然的时间节点。她想和她发生更深刻的联系,但没有太多的机会,她们两个人的生活状态迥异。为了能和这游牧般的女孩多说话,她开始从她那儿采购一些饰品。有时买得多,有时买得少,这些饰品,基本不入丈夫法眼,每当她在镜前做摆拍状,丈夫都会从桌上拾起另一串项链说,试试这个?不是显得更加温柔吗?她接过那项链细细打量,是名牌,高价货,传说法国王室的人也佩戴过。她越看越觉得那项链像个绳子,一头系在丈夫手里,一头系在婆婆手里,两个人一勒,她便没有活路。
  她和这女孩儿相识于一场塔罗牌占卜。那日,她刚从医院出来,捏着指标不佳的检查报告,冲动间步入一个暗屋——屋子里坐着一个穿红色斗篷的女孩,女孩面前的桌上搁着一盏圆形水晶球灯。她匆忙落座后,女孩开始问:“你想知道什么?”她回过神才发现这是一个宛如灵媒通灵的场所,只好怯弱回答:“能占卜出什么呢?”女孩的手悬在水晶球上,轻轻说:“什么都可以。”她想说点什么但又羞于启齿,于是泛泛地开始聊,说她想知道有关婚姻、家庭、孩子的事。女孩说:“这样不行,你得问得具体一些。”具体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她一点也不清楚,其实她对孩子的事情,早已经疲惫了。一开始,她想顺着家人的意思与期望,赶紧把孩子生了,余下的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可没想到,随着时间的推移,生育成了她人生里一道跨不过去的障碍。好几次,她想,就算了吧,离婚,一个人过,开始新的生活,但过去那无数次的小手术又算什么呢?她付出的代价已经够多了,好像也只能继续这样下去。没有多少人能真的了解她的处境,人们对她的态度多半是同情,而她想要的是解决办法,一个确切的答案。她看了一眼面前的塔罗牌,是一个倒悬的小丑,她开始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是倒吊人,传说北欧主神奥丁在饮用了智慧泉水后,为了迎接诸神的黄昏,于是将自己倒吊在一棵大树上九天九夜,从而领悟了魔法的起源。一般来说,倒吊人意味着自我牺牲。倒吊者知道挣扎是无用的,只会让自己筋疲力尽,还不如花这些力气去审视自己。这张牌在正位时表示的是有偿的牺牲,代表认清问题、解决问题。牌在逆位时代表的是无谓的牺牲。”
  她一直希望这个世界可以给她一个痛快的答复。比方说,医生直接跟她说,她生不出孩子,那么她也会大方拎着行李离开丈夫的家。但现在,一切都是模棱两可的,她总会在夜深人静时怀念大学校园的生活,那时她感叹自己在学生时代就找到了一生之爱,他们会顺顺利利步入婚姻殿堂,然后生个可爱的孩子,接着完成顺遂美满的人生。可事情就这样变成了一种妄想,她也期待丈夫对她说:“别生了吧,我们两个人过。”可她十分清楚,即使她动了这个念头,婆婆也不会放过她。婚姻终归不是两个人的事情,而是两个家庭的事情。
  她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朋友们也逐渐远离了她。能说上话的人格外少。那次占卜之后,她和塔罗牌师成了朋友,对方自称为牧羊女。她问,为什么起这样一个名字呢?对方回答,就是会想象自己过着游牧生活,远离城市。在踏上这趟旅程前,她没有将计划告诉身边的任何人,只是在某一次闲聊中将此意愿透露给了牧羊女。她本想让牧羊女再给她算一局,但牧羊女说,她已经不玩塔罗牌了。
  她走到窗户旁边,从行李中取出一副塔罗牌。许多懂占卜的人都有个职业守则——那就是决不给自己算命。这几年来,因为生活的波折,她爱上了各种算命方式,紫微斗数、星盘运势、塔罗占卜……她都有所涉猎,有的甚至还报班学过。她靠算命业余也赚了点小钱,但她有个毛病,那就是不敢,也不想给自己算命。她把塔罗牌摊开,摆在床上,这给了她少许安慰,但过了一会儿,她又把牌悉数收了起来。
  洗完澡后,她裹着浴巾在窗边抽烟。街对面就是医院崭新的住院部大楼。在那栋大楼十层的某个房间里住着那个和她同岁的女人,三十岁了,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人结过一次婚,离了,又结了婚。被丈夫泼汽油的当天,女人在视频里对相隔千里的观众说:“我太开心了,因为我要离婚了,我感觉自己安全了。”而这安全仅仅存在了一分钟就被无情的火焰给烧毁了。她贪婪地吸了一口烟,像个犯了毒瘾的人。她其实是一个老烟民,但不敢在熟人面前抽烟,只能躲入陋巷之中。在熟人面前抽,难免会遭到数落,人们会说她没有为孩子考虑过,更甚者,会添油加醋说她生不出孩子都是因为抽烟抽太多了。就连这么点自由也没有?她是一个刑满释放的囚犯,尽管已经脱离了监狱,但内心还穿戴着枷锁与囚服。
  这是离家的第七日,她住在医院对面,打算停留一周左右。她心里没有地图,还不知道往哪儿走,于是开始关心另一个“离家出走”的人。那个六十岁的阿姨似乎已经走得很远了,从北到南,一路玩乐。阿姨也时不时在网上发布自己的消息,字里行间充斥着游侠般的快意。“从西安往成都的途中,要绕过秦岭,那里的险峻令驾驶经验丰富的司机都恐惧。我在山里绕了八九个小时,一路上只见到两辆车,但恐惧、孤独完全不存在,我只觉得自由。当天中午,秦岭雾气缭绕,能见度不足两百米,我停下车待了会儿。风也是自由的风,我拍了一个小视频发给家人们说:‘你看这个路多陡,这个山多漂亮’。只有女儿回复,让我注意安全。”
  连日来,她也拍了不少视频与照片,有在花丛里的,有在群山之巅的,但她没有给任何人发过。她知道丈夫不会理她的,丈夫只有一句话,仿佛是巫师的咒语——“跑那么远有什么用,你总会回来的。”她钦佩于那位阿姨的洒脱与坦荡,于是在深夜里写了一大段话发给了那位阿姨。她并不确定阿姨是否会看,也不确定对方会怎么想,她只是在微茫的人世里找不到一个说得上话的熟人,只敢去联系一个陌生人。
  医院的灯亮了又熄,熄了又亮,那个女人的病情也反反复复,不见好转。
  只能等,继续等,等一个终极答案,生或者死。在这座沸腾的城市里,每天有上万人从四面八方奔赴此地,吃、喝、玩、乐,而她一点热情都没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就这样又过了几日,在某个清晨,她终于等到了那个确定的答案——“女人去世了,伤重不治。”尽管进行了严酷的换肤手术,但由于多器官衰竭,女人还是没能熬下去。或者活着也是残酷的,她曾经有那么明媚阳光的脸,活着要如何面对镜中的自己?
  “小妹,或许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吧。我不清楚你的情况,也不知道你缘何选择离家出走,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觉得婚姻让你痛苦,那就赶紧离开吧。我在这样的婚姻里痛苦了几十年,好不容易熬到现在。我熬过了很多事,熬过了流言蜚语,我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在路上,我使用的是帐篷,每天夜晚,到了睡觉的时候,我就把帐篷甩到车上,在帐篷里,我可以看着天上的星星入睡,再也没有人嘲笑我、数落我。你说你不知道未来要怎么过下去,我想告诉你,你的未来还有很多可能。虽然我们的旅程不尽相同,但我也希望在路上能遇到你。如果遇到了,你就摇下窗户,和我招招手好吗?你应该知道我的车牌号码。”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不知是伤痛还是激动。她决定立刻启程,离开这个地方。
  三
  她一路追赶,还是没有赶上那位阿姨的步伐。从某个时间节点开始,她们好像相距越来越远了。黄昏入夜时,她头抵着方向盘,懊恼不已,但追不上的就已经追不上了。在那个时刻,她终于意识到了她和阿姨的区别。尽管都是逃走,但她的逃更像是对厄运的回避,而阿姨的每一步都是对人生的痛快还击。
  下腹又有隐痛传来,像是月经欲来的征兆。在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那不准时的月经于她而言是一种恩赐,她那时并不知道常年不规律的周期是她子宫有疾的一种证明。她高二下学期才迎来初潮,初潮后便是半年的闭经。大学时,看着室友因痛经在床上蜷缩成虾,她内心升起的是庆幸,因为她的月经是不痛的,无害的,常常不来的。
  她转头,看见后视镜中自己的脸,已经不是少女了,眼角皱纹相当明显,唇色也是惨白的,好像特意化了女鬼妆。她打开车门,走下车,准备去药店买一支验孕棒。那玩意儿她再熟悉不过了,家里囤了几大盒。她对店员道明了来意,在这闭塞的小镇里,她的口音暴露了异乡人的身份,店员把手里吃的瓜子放下,饶有意味地看了她一眼,把商品交到了她的手里。
  “您好,哪里有厕所?”
  她礼貌地问,店员的眼神却是意味深长,店员带她走到门口,指着东边说,你看到了没?那里有一个公厕,不过嘛,不是很干净。她点了点头,对店员道谢,再度启动了车辆。
  夜漫下来,天越来越黑,像是一块厚厚的抹布遮在挡风玻璃上。她不由自主地打开了雨刮器,那天像是得了什么讯号般,居然真的飘起了雨。雨势越来越大,不一会儿便成了瓢泼大雨,她孤行于雨中,像个要抛尸的杀人犯。店员所说的厕所一直没有找到,甚至连可以借宿的旅馆也没有,她心里的忐忑堆积起来,终于变成了一种幻觉。前方,有什么陡然升起,化为一道陡峭的壁,她看到一只岩羊挂在上面。那东西毛茸茸的一团,身体上覆盖的毛都被雨淋湿了,它一动不动,就那样挂着。又过了一会儿,那羊朝地上一跃,跳到了陆地上。她定睛一看,发现那不是一只羊,而是一个人,一个面容衰败的老人。
  那人挡在她的车前,让她无法移动。她按响了喇叭,示意对方离开,可那人就像一只不通人类语言的动物,一动不动戳在路中央。没有办法,她从后座找了把伞,然后将车停在路边,想把那个老人带到更安全的地方。周围是无边的黑加潮湿阴冷,路上不断有车辆穿行,若把老人留在这儿一定会出事的。
  她把老人弄到后座上,老人就昏沉沉睡过去了。她继续开车,又开了一刻钟,看到前方有个便利超市,她想那儿应该会有厕所,她的恐惧已经像枪抵在了太阳穴上。她把车停在一边。
  她并没有怀孕。她将验孕棒扔到了垃圾桶里,准备重回车上,这时,她看到老人不知何时苏醒了,居然从后座爬到了驾驶席位,正准备启动车辆。她立刻打开车门,将老人拉下来,准备打电话叫警察来把老人带走。
  “不用了。”超市的人阻拦道:“没用的,她就是个疯子,我们这里人都知道的。”
  “疯子?”
  “是啊,疯子,说自己会开飞船。”超市的人说着互相看了一眼,笑作一团。
  超市的人顿了顿继续说:“我看你样子像自驾的游客,劝你赶紧走,不然天上掉火箭,砸着你就不好了。”
  “掉火箭是什么意思?”她愈加迷惑。
  “哈哈哈哈,没见过吧,其实也不是火箭,是火箭的残骸。”
  她忽然想起,许久之前,牧羊女在俄罗斯旅游时曾提到过一个偏远小镇,说小镇距离北极圈只有二十英里不到,因人烟稀少被设计为火箭发射残骸的坠落区。像逃逸塔、整流罩、推进器甚至部分箭体都会时不时从天坠落,砸在终年积雪的荒土上。这个地带由于过于敏感,并不对外国游客开放。2017年,有一位意大利自由摄影师偷渡到俄罗斯境内,与当地居民见面、采访、拍摄,拍下了一些照片。牧羊女把这些照片传送到她的手机里——在图片上,天空澄澈而空旷,地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远处是典型的俄罗斯民居,而近处,巨大的整流罩突兀地躺在雪中,雪已经成为它的一部分。
  那里的居民甚至用火箭整流罩制作了一艘船,在洪水泛滥的季节,居民将这种船变为载具,拯救了很多生命,简直就是现代版的诺亚方舟。虽然在没有保护措施的情况下接触这些残骸并不安全,但村民们依旧执着地在苔原上搜寻捕捞这些人造物品。在荒凉的地带,这些覆盖火箭外部的硬质金属完全是耐用的材料。还有一部分居民热衷于改造这些火箭残骸,比如把金属部件用在制作雪橇或是船只上面,以及刮取稀有元素拿去黑市出售,甚至是把一些造型独特的火箭零部件放在自家的院子里,作为装置艺术来欣赏。
  当时牧羊女和她提到这一切时,她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多年来,她的生活圈极小,别说俄罗斯了,她连本省都没出过,她那时并不能想象落满火箭残骸的村镇是怎样的景象。
  “快点走,少和她接触,她脑子有病。”超市工作人员再次催促道:“快走吧。”
  快走,去哪儿?
  她再次上车。她决定在这个小镇待上几日。她没有见过火箭残骸从天坠落的场景,料想那是危险又壮美的。她开始迷恋某种危险,因为直面危险让她感受到了自己亦是拥有勇气的人。
  四
  在小镇上继续逗留了几日,她并未看到火箭残骸从天而降的场景,日子一如在城市里一样虚无与荒诞。她唯一能说上话的人就是牧羊女,尽管对方经常神秘消失,但能联系上她的日子,几乎都是美妙的。这几日,牧羊女正在乌斯怀亚旅行,已经逗留了十三日。她问牧羊女乌斯怀亚有什么好玩的。牧羊女发过来一张地图并告诉她,乌斯怀亚是南极破冰船的登船点,许多人都在这里捡漏,等便宜的船票,她也是在等这个机会。不过,没事的时候,她就在这里瞎玩,前几天她认识了一帮年轻人,这些人正在拿废弃的物件造飞船。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是看科教频道的“发明怪谈”——一个毫无相关知识背景的农村老汉凭借一股热情在家里制造什么潜水艇。外人看到这样的场景会怎么想呢?多半觉得那人是个疯子。
  小镇的天气反复无常,有时阳光普照,有时乍起阴风怪雨。连日来,气温速降,到了夜晚,温度甚至逼至零度以下。她打开空调,吹着热风,看着窗外的风将天地间的一切弄得摇摇欲坠。天气是无常的,命运也是无常的,她感觉自己并没有找到那个答案。如果没有找到答案,是不是就意味着折返。至深夜,她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拿起手机,发信息给牧羊女,问她缘何不再玩塔罗牌了,毕竟这是个赚钱又轻松的生意。牧羊女没有回话,而是发来了一段视频,视频中,牧羊女和一群人在一起,所有人的手都冻得通红,但他们仍旧在搬运材料并试图搭建一个飞船状的东西。她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心里涌上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继续问:“这和塔罗牌有什么关系吗?”
  “塔罗牌只能算出来一个结果,而你要不要按照那个模棱两可的说法去做呢?重要的还是你决定怎么去做。”牧羊女答。
  她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清晨醒来,她发现窗外的大树倒了,树刚好把她停在路边的车给砸坏了。
  她匆忙跑下楼去,但一切已经无可挽回,车子已经坏了,修理要花很长时间,买部新车更是不可能。她蹲下来,冷风直灌到没有围巾的脖子里,太冷了,她觉得一切都像笑话。丈夫坐在家里,轻轻预言了这个笑话。她就这样蹲在那个被毁掉的车前,蹲了足足有半小时。一个头裹红格围巾的女人出现了,是上次她在雨中遇到的那位老妇人。她已经没有兴趣和另一个人分享她的苦难了,即使对方也是身世凄惨之人。这阵子在镇上,她听到了许多有关这位老妇人的传闻,其中最清晰的是老人没有名只有姓,姓氏是魏。魏出身于一个贫困之家,十几岁就嫁给了一个大她十几岁的男人。婚后数年,魏没有生下孩子,被嘲讽为母猪都不如。又过几年,魏被丈夫一家转卖,被拐到一座自己完全不认识的村庄,那里的人说的话她也听不懂。她第二任丈夫比第一任丈夫还要年长,还要凶蛮,年纪大概在四十岁左右,一口污黄的牙齿,头发也没剩几根。那个男人也想要孩子,但魏生不出来,可那个男人没有钱再买别的女人,只能每天以打骂魏来发泄情绪。终于,在一个寒冷冬夜,魏趁男人不注意逃走了。她一出村子,就开始疯狂地跑,跑了很久很久,无法计算路程与艰辛,她逃到了一个无人认识她的地方。
  魏从墙壁后面走出来,朝她招了招手,示意要带她去一个地方。她哪儿也不想去,但留在这里这辆车又不可能“复活”。她站起来,跟着魏一路走,穿过了集市,穿过一片树林,来到了一块巨大的废墟前,季节带来的潮湿让四周都弥漫出一股腐烂的味道。她把自己的衣领拉高,掩住了口鼻。
  还要继续向前吗?她在心中默念。
  魏一头扎进了垃圾堆里,徒手开始翻弄那些腐烂脏污之物,她想去搭把手,但终于还是像被水泥砌了足,一动也不动。论勇敢,她不如那位开车远行的阿姨,也不如这位老妇人,她总是渴望手上干干净净的,却不知道生活总是要带伤见血,是彻底的赤身肉搏。待夕阳余晖铺满大地时,魏的身影嵌在光晕中,似一幅油画。魏使出浑身力气,“呀呀呀”叫着,从废墟中拔出一把皮椅。拔出来后,魏将皮椅置于空旷地带,从身上抽出一块抹布,开始洗净皮椅的身躯。
  “需要帮忙吗?”
  魏摇了摇头。
  老人把那把皮椅绑在自己身上,继续带领她朝前走,走了约莫有一刻钟,她们来到一个山洞附近——在山洞内,她看到了一辆由废弃塑料瓶、破家具、旧衣服等种种垃圾所塑成的彩色飞船。
  有一次她独自看展,也看到过类似的装置艺术作品,只不过那个作品出自一个海归艺术家之手,作品精致、富有想象力,使人惊异于艺术家的创造力。但两相比较之下,魏所造的飞船似乎有一种蓬勃原始的生命力,令她心潮澎湃。她感到下体一阵温热,是血。这血来得突然,止不住地,哗哗地流,她的白色连衣裙很快被浸染了。魏见到这一幕,在洞穴之中翻捡,抱出一块白色棉布,那布应该是这脏污区域里最洁净的东西。她接过那布,流下了眼泪。
  魏把皮椅从自己身上卸下,装入了飞船的驾驶舱内。老人没有说话,只是指着那个座位,示意让她去坐。她俯身,穿过简陋的舱门,穿入了那神奇的驾驶室内,然后坐到了那把皮椅之上。
  “启动,出发!”魏兴奋地喊着。
  她闭上眼,开始想象自己握着一个没有连接的方向盘,像坐在飞船里一样,朝她心中所想象的宇宙,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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