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记

深入虚光

王国维先生在《红楼梦评论》写到：''而解脱之道，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杀。''先生既然有此清晰之见地，为何偏偏选择自杀，而非出世？又说''出世者，拒绝一切生活之欲者也。彼知生活之无所逃于苦痛，而求人于无生之域。当其终也，恒干虽存，固已形如槁木，而心如死灰矣。若生活之欲如故，但不满于现在之生活，而求主张之于异日，则死于此者，固不得不复生于彼，而苦海之流，又将与生活之欲而无穷。故金钏之堕井也，司棋之触墙也，尤三姐、潘又安之自刎也，非解脱也，求偿其欲而不得者也。彼等之所不欲者，其特别之生活，而对生活之为物，则固欲之而不疑也。……故苟有生活之欲存乎，则虽出世而无与于解脱;苟无此欲，则自杀亦未始非解脱之一者也。如鸳鸯之死，彼固有不得已之境遇在;''
　　如果也是欲而不得，那又是什么？如果是不得已之境遇，又是什么境遇？顾颉刚的《悼念王静安先生》“他的死是怕国民革命军给他过不去。”容庚《甲骨学概况》“自沉之前，曾过访余，谈及共产党枪杀叶德辉事，颇致忧郁。时先生方垂长辫，共军来不畏枪杀而畏剪辫也,余以为不至于是慰之。”所以以死作抗争否？王国维先生是否也是害怕无人庇佑？不得而知。
　　陈寅恪先生悼词''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所谓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又是否能有确指？王国维先生又说''芝诺芬述苏格拉底之言日:'希腊人之发现人类之美之理想也，由于经验。即集合种种美丽之部分，而于此发现一膝，于彼发现一臂。'此大谬之说也。''以及''必须有经验以为之补助''，而王国维先生又是悲观主义者，所谓''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之句，也必定是生活经验的判断，只不过不是''美之理想''，''美丽之部分''，而是''悲之理想''，''痛苦之部分''，那么悲在生活乎？痛在理想乎？所谓的''辱''又是否是他的理想之践踏？
　　余英时先生《文史传统与文化重建》：
　　''为什么'决定论'在现代特别有吸引力呢?这又是一个难以说清楚的问题。我只能在这里提出一个心理上的解释。现代社会一方面变得非常复杂，一方面又失去了以前那种整合性的信仰(如上帝、天、天理之类)。个人面对着外面种种巨大的力量，好像一叶扁舟飘荡在暴风雨的大海之上，身不由己。存在主义者所说的惶恐、失落、虚无、焦虑、怖栗等等心理状态确是真实的。在这种情况下，个人完全没有安全感，一定要找到某些可靠的东西才能有活下去的勇气。''
　　那么王国维先生是没有安全感的？所谓的''五十年''是否都是自己没有安全感，也就是没有依托，或者说是因为自己的理想与现实格格不入？所以王国维先生面对诸多不满意的现象感到的厌倦。以为此一生倍受煎熬，痛不欲生，不满足现在的生活，提倡自己的主张，而欲不能满足。
　　陈寅恪先生“凡一种文化值衰弱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其表现此文化之程度愈宏，则其受之苦痛亦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已之心安而义尽也。”
　　王国维先生也说''而解脱之中，又自有二种之别:一存于观他人之苦痛，一存于觉自己之苦痛。然前者之解脱，唯非常之人为能，其高百倍于后者，而其难亦百倍。但由其成功观之，则二者一也。通常之人，其解脱由于苦痛之阅历，而不由于苦痛之知识。唯非常之人，由非常之知力，而洞观宇宙人生之本质，始知生活与苦痛之不能相离，由是求绝其生活之欲，而得  解脱之道。然于解脱之途中，彼之生活之欲，犹时时起而与之相抗，而生种种之幻影。所谓恶魔者，不过此等幻影之人物化而已矣。故通常之解脱，存于自己之苦痛。彼之生活之欲，因不得其满足而愈烈，又因愈烈而愈不得其满足,如此循环,而陷于失望之境遇,遂悟宇宙人生之真相，遽而求其息肩之所。彼全变其气质,而超出乎苦乐之外,举昔之所执著者 ，一旦而舍之。彼以生活为炉、苦痛为炭，而铸其解脱之鼎。彼以疲于生活之欲故，故其生活之欲，不能复起而为之幻影。此通常之人解脱之状态也。''
　　附王国维先生诗：
　　《临江仙》
　　过眼韶华何处也?萧萧又是秋声。极天衰草暮云平，斜阳漏处，一塔枕孤城。
　　独立荒寒谁语?暮回头宫阙狰狞:红墙隔雾未分明，依依残照，独拥最高层。
　　《鹧鸪天》
　　列炬归来酒未醒,六街人静马蹄轻。月中薄雾漫漫白,桥外渔灯点点青。
　　从醉里，忆平生，可怜心事太峥嵘。更看此夜西楼梦，摘得星辰满袖行。
　　《浣溪沙》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