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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的事儿》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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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1 05:15: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三章
  也不知道是生产队帮忙安排的,还是梁永旬的爹自己找的,反正第二天他们家就搬到堡子东南公路西边的一个院子里去住了。说是搬,其实只是一家人走着过去而已。之前搬家,都是梁永旬的爹借来一个架子车,装上家里的黑木柜和锅碗瓢盆破褥烂被,一车就差不多拉完了全部家当。爹在前面拉,梁永旬和弟弟在后面推,这样的场面几年来已经重复了三四次。可这次连车子都不用借,一家人每人手里提几件邻居们送的家什,跟在爹屁股后面,带着难为情的惶恐,头都不好意思抬地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院落。这个院子是一个窑面与瓦房混合的四合院,北面是两孔窑,与窑相对的是南面的三间瓦房。三间瓦房的当中一间被开成了进出院子的门道。梁永旬他们家被安排在门道右侧的一间瓦房里。
  梁永旬他们到来之前,这个院子里就已经住了三家人,西面窑里住的是九先生一家五口。六先生与也姓梁,可能是在他们家这一支排行老六,又因其在门口不远处的公路边开了一间小诊所,日常帮周边村民看个头疼脑热的小病,因而是人称“六先生”。在梁永旬的印象中,那年头“先生”似乎是对医生的专用称呼。六先生60出头,头有点秃,平时走路背着手,言语不多,但和蔼可亲。可能是他们家的辈分比较高,梁永旬的爹喊六先生叫六叔,梁永旬自然就叫六先生为六爷。六爷的老伴是一个穿着尖脚小鞋的小脚老太太,头发从后面挽成一个农村老太太常见的发髻,用一个小纱网罩住。梁永旬第一次看到六婆,心里就马上能想到她年轻的时候绝对是周边村里百里挑一的俊俏佳人,因为尽管已经60多岁的人了,但皮肤白皙细嫩,白里透着微红,薄薄的嘴唇像抹了一层淡淡的唇膏,实际上那年头的西北农村根本就没有人见过唇膏这种东西。六婆见人分外热情,招呼人的声音也响亮而有磁性。东边的窑里,住的是六爷堂兄的大儿子一家四口,窑对面西边的门房住着六爷堂兄的二儿子一家四口。梁永旬家一住进来,这个小小的院子里一下子就住了二十来口人,虽然各家住在各家的窑里或者房里,但二十几口人共用的却是门外面用土墙围起来的一个小厕所。说是厕所,实际上只是三面矮墙围起来的一个两平米不到的空地,地上掏了个长条型的土坑。另一面是厕所的入口,没有门,厕所便成了一个完全开放的空间。因为使用的人多,还有邻居家的猪会不时地赶过来光顾,所以每个上厕所的人都要事先拿一把铁锹斜挡在入口的墙体之间,一是表示厕所里面有人,二是完事之后要用铁锹对厕所进行及时清理,然后再用干净的土将铁锹铲过的地方垫平,以保持厕所的干净卫生。另外,上厕所的人还找得几块鸡蛋大小的土坷垃拿在手里,一是准备驱赶随时闯进来抢食的猪,二是完事之后用来当手纸用。即使这些都准备充足了,还要随时提高警惕,竖起耳朵听着外面路人的脚步声,只要听见有脚步声朝着厕所这边来了,里面的人就要故意扯起嗓子咳嗽几声,告诉来人:厕所里有人!
  对于梁永旬一家人的到来,院子里的几家老住户都表示出了非常善意的欢迎。六婆家做了什么好吃的,经常会叫她家的小女儿送过来给梁永旬家的弟弟妹妹们吃。毕竟梁永旬一家是遭了大灾而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对于可怜人的同情是农村人与生俱来的纯朴本质。
  六爷家的大儿子叫强国,比梁永旬大六岁,梁永旬喊他叫强国叔。强国在离家二十多里的山区煤矿当临时工,偶尔回来一趟,就会带着梁永旬两兄弟去外面玩。当时正值暑假,梁永旬有时在家帮爹干一些杂活,或者帮姐姐照看一下刚学会走路的小妹。有一次,强国带着梁永旬去了他打工的煤矿,梁永旬第一次看到了堆积得像小山一样高的煤堆,看到了出入口象土窑一样的矿井,还有那顺着铁轨一直下沉到看不见底的小矿车。梁永旬的家里经常因为没有煤烧而不得不去田野或者路边拣拾干枯的柴草,头一次看见这么多的煤,看到了那深得让人有些害怕的矿井,梁永旬心里竟一时有些堵得慌。
  转眼间,秋季开学的日子到了。梁永旬这几天经常往县城高中跑,想看看中考成绩出来了没有,自己有没有上高中的机会。要是放在前几年,像他这个地主家庭的孩子,读完初中基本上就把学上到头了,高中的大门是不会对他们开放的。以前他住在胡同的时候,每天跟他一起上学的平安的二哥平康,去年初中毕业后也就回生产队下地劳动了,并不是他学习成绩不好,而是因为他家的成分是富农。富农家的孩子都上不了高中,何况地主家的梁永旬。但刚放暑假不久,听广播里说中央“粉碎了‘“四人帮”’”,好像之前专门针对地富反坏右的那些运动都是这几个人搞的,他们倒台了,地富反坏右的孩子以后也可以和贫下中农的孩子一样,有机会上高中上大学了,这让他想起了初中的班主任老师曾说过多次的“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这句话。
  由于今年没有了成份限制,初中升高中的人数一下子增加了好多,县城中学新学年的高一就开了8个班。梁永旬因为考试成绩不错,被分到了高一(2)班。在学校门口贴出的高一年级学生录取名单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之后,梁永旬怀着激动的心情回到家里,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爹娘。没成想爹娘并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过了好一会儿,爹才问了一句:“报名费多钱?”
  “四块五”梁永旬说。
  停顿了一会,爹压低着声音对梁永旬说:“今年的学可能上不成咧,你看家里目前这个状况,马上入秋咧,后面冬天就跟着来咧,你们五个娃连一件厚衣服都没有。队里每个月虽说有返销粮,但也要拿钱买啊!家里吃盐的钱都没有,哪里还有钱给你报名啊!”
  半天没说话的娘过来摸着梁永旬的头,唉了一声说:“娃呀,今年咱遭了灾,活命要紧。你看你们大小五个,都是正能吃饭长身体的年龄,可咱今年那一点粮食都给水淹了,眼看就接续不上咧,我跟你大都愁得没办法。以前在剧团拉二胡的你一个叔,这两年在甘肃平凉一带的自乐班唱戏,听说一个月能挣个一二十块钱。我准备跟你大去甘肃那边试一下,一来可以省些粮食给你们几个小的吃,二来也要想办法挣几个钱,给你们做过冬的衣服啊。我跟你大一走,你姐一个人照看几个娃,还要拉水呀磨面呀,寻柴火烧炕呀,肯定忙不过来。你是儿子娃中的老大,这个家里的劳力活就要靠你咧。娘不是不想叫你念书,而是今年这个情况,实在念不起了呀”说到后面,娘的话语里已经带了泪腔了。
  梁永旬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娃,虽然家里条件不好,上小学的时候连个三分钱的铅笔都买不起,成天捡拾其他学生用剩下不到一寸长的铅笔头,但他的学习成绩每学期都是班上前一二名。三年级的时候,那个普通话说得很好的北京女知青范老师到他家里上门家访,竟然被他家的破败景象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后来范老师就给他找了一个蘸笔头,送了他半瓶黑墨水。梁永旬不仅学习成绩好,还喜欢看课外书。因为梁永旬的爹是个高中毕业生,年轻的时候在邻县的秦腔剧团做过几年司鼓。后来剧团解散了,他被下放回到农村,除了跟生产队下地干活,其余的时间就是拿着一本书在认真地看。哪怕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他仍然能安坐在炕头看自己的书。为这事,娘没少和他吵:“跟个死人一样,成天就知道看书,家里油夯跌倒了都不扶。世上成天到处死人呢,咋把你不死了呢!”娘骂起爹来,语言要多狠毒有多狠毒,好像只有用尽了世上最狠毒的语言骂了爹,才能发泄自己心中的不平和愤恨。骂完了,还要斜着眼睛朝爹狠狠地翻一个白眼。已经成为三年级优秀学生的梁永旬,当时也非常不理解,爹为啥会成天捧着一本书看?他发现爹看的书里面既没有插画也没有图片,那到底是什么吸引着他,能不顾娘的多次咒骂,甚至互不相让地争吵,仍然会与书不离不弃?后来,他趁爹不在家的时候,从被子里面找出爹正看的书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起来。尽管他对书中的字只能认个六七成,但书里的情节他已经能看得出个八九。读着读着,自己也被书里的情节吸引住了。原来书里面有这么精彩的故事啊!慢慢地,只要爹不在家,他就成了那个啥事不管专心读书的人。结果他又成了娘泄愤的对象:“把你先人跟得上上的,一回来就看书,书里能看出白面馍来?”
  梁永旬从爹的被子里翻出来的那本书是《平原枪声》。那年头的孩子是在战争文化的教育环境中长大的,看的电影是《地道战》、《地雷战》、《上甘岭》,心目中的英雄人物是邱少云、黄继光、杨子荣,长大当兵打仗几乎是每一个小男孩最远大的人生理想。所以《平原枪声》作为一部抗战题材的通俗小说,对梁永旬那个年龄段的男孩子来说,无疑是有着巨大的吸引力的。所以,三年级学生梁永旬放学回家,干完娘和姐交代的诸如砸煤块、抬水、扫地等杂活之后,就爬在炕上钻进书里去了。优秀学生梁永旬的记性是非常好的,他能把书中的情节记得很完整,甚至人物对话都能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以前经常在一起玩尿泥、溜斜土坡坐“土飞机”的一群小伙伴,经常围在梁永旬身边听他讲书里的故事。当年还不到十岁的梁永旬,就能像古时候的说书人一样,摆开场子声情并茂地讲故事,这对一帮没见过世面的山区孩子来说,要比和尿泥好要玩得多了。
  梁永旬不但记性好,人也特别机灵。有一年县上开县镇村三级干部大会,学校领了一个任务,就是要找两个小学生,在三级干部大会上表演一个节目。学校的语文老师加班编写了一个相声,然后找了梁永旬和平安一起去排练。那时候他们这些孩子倒是在离家不远的电力局、广播站院子里的黑白电视上看过相声,知道那就是两个人站在台上讲一些有趣的段子,相互逗乐儿。领到任务后,梁永旬一个下午的时间就把自己的台词背熟了,两天时间两个人对词已经能对得很完整了。但上台的那天晚上,当大幕拉开,在舞台聚光灯的照射下,站在空旷的舞台中央的梁永旬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一下子紧张得竟然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了,该开口说话的时候竟然没开口,多亏了平安用手拽了一下他的袖子,他才缓过神来,尽管紧张得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但总算把自己的台词念完了。几十年后梁永旬在北京和平安一起吃饭的时候,还笑着回忆那个让人尴尬的场面:那哪里是说相声啊,简直就是背书,而且一开始就忘了词儿!真是丢死人了!
  梁永旬上初中的时候,县剧团招了一批有表演专长的初中学生,在他们学校开了一个专门的秦腔后备演员培训班,学校教音乐的翟老师担任培训班的班主任。翟老师拉得一手好板胡,前几年跟梁永旬的爹一起在公社宣传队演出的时候,又拜梁永旬的爹作师傅,学起了司鼓。后来不演出了,他们那一帮乐队的同事周末经常聚到翟老师的办公室操起家伙过戏瘾。在爹的安排下,梁永旬也经放学后跟着翟老师学敲鼓。晚上回到家里,睡觉之前还要坐在灶台前的小凳子上,两腿中间夹着一个墨水瓶,双手各拿着一只筷子飞快地捶打着瓶盖。梁永旬爹则拿着自己专用的檀木鼓槌坐在旁边盯着,一旦发现他的动作慢了或者节奏不对,手里的鼓槌马上就敲到他头上来了。在秦腔剧团里,司鼓相当于乐队中的指挥,整场戏的起承转合,乐队中每一个乐手的调门音符和手眼动作,都要跟着司鼓的节奏来操作。陕西作家陈彦的小说《主角》中忆秦娥的舅舅胡三元,就因为敲得一手好鼓但又脾性倔强而命运多舛。而梁永旬的爹也因为敲得一手好鼓,在那个常年不见荤腥的年月,时不时还能被公社宣传队请去参加演出,演出完了还能吃一顿红红的油汤上面放着一小堆肉臊子的浇汤面。梁永旬不止一次地跟着爹去吃过这种能香死人的臊子面。听说前两年有一个敲锣的老乐人,一次吃了六碗面,竟然撑得上了医院,医生说再来晚一点可能就没命了。
  梁永旬学敲鼓的那一年时间里,作为他爹的徒弟,翟老师对他给予了特别的照顾。他虽然不在演员培训班的编制内,但翟老师经常安排他跟培训班的学员们一起排练,有时候晚上练得晚了,翟老师就让他在宿舍和自己挤在一个床上睡。但梁永旬有个丢人的毛病,就是时不时会尿床。小学的时候因为排相声,曾经和班主任秦老师睡过一晚上,就给秦老师尿了一床。秦老师第二天把他尿湿了的褥子挂在学校的单杆上晾晒时,还指着他尿湿的印渍打趣地说:“看来你地理学的不错么,尿床都能尿成中国地图!”跟翟老师睡的时候,也会时不时地尿床。那年头娃娃们的营养普遍跟不上,尿床是个常见的现象,所以并没有人拿这事责怪他。就是这个初中还尿床的娃娃,翟老师还安排他坐在培训班乐队司鼓的位置上,正儿八经地敲过一两个折子戏。但梁永旬终究没能成为他爹所希望的能吃上敲鼓这一碗饭的人。
  尽管梁永旬是一个懂事的孩子,能理解家境的窘迫和爹娘的难处,但他打心眼里还是希望能上高中读书。到了报名的最后一天,梁永旬上午又去了一趟学校,看了看录取名单的大红榜上自己的名字,心不里有十二分不甘地回到家里,任娘先是劝说后是责骂,他也不说话,家里的啥活也不干,饭也不吃,就一直坐在门槛上抹眼泪。娘的责骂声还是惊动了里屋窑里的六婆,她上厕所回来路过的时候,单手拄着拐棍走过来问坐在门槛上的梁永旬:“你妈叫你吃饭你怎么不吃呢?你不是一直是个听话的乖娃么,怎么要惹你妈生气呢?”
  听见声音,娘手里拿着抹布赶紧出来,笑着对六婆说:“六姨,你进来吃饭!”
  “我吃过咧,你快吃。娃怎么咧?我看一直在门槛上坐着呢?”
  “唉,娃是越大越不听话了,不理解娘的作难啊!”
  “到底怎么咧,有啥事给婆说呀,娃啊,不能不吃饭啊!”六婆弯下腰对坐在门槛上的梁永旬说。
  “我要念书呢。”梁永旬嘴里嗫嚅着。
  “要念书是好事么,要念书就叫娃念么!”
  “唉,不是不叫娃念,你看今年这光景,嘴都糊不住,哪里还能顾上念书啊。”娘搓着手里的抹布,有些凄惶地说。
  六婆站直了腰说:“再作难也不能不叫娃念书么。要是个女儿娃就算了,儿子娃不念书咋能行!”然后又弯下腰对梁永旬说:“你甭着急,先去吃饭,吃了饭我叫你国强叔引你去报名。”
  下午,国强叔带着梁永旬先去运输公司找了他的一个朋友借了5块钱,然后带着梁永旬去学校报了名。
  上了高中后的梁永旬就再没有动过鼓槌,而是一门心思放在学习上。在正式高考的前一个月,全县几个高中联合组织了一次预考,梁永旬竟然考出了全县文科总分第一名的成绩,县教育局奖励了他一张奖状和一台收音机。这是梁永旬一生中得过得最贵重的一次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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