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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天电影(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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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0-5 05:00:2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露天电影》(散文)
  1、 露天电影时代,小蒋是我们区的巡回放映员。那年月,一提起小蒋,人们的神情就很快活。小蒋是个有点腼腆、忧郁的青年,每当他那长满酒刺的脸孔在我们校园里一出现,全校师生就一片欢腾。在这之前,放电影的消息,一般已在学校及其方圆十多里一带的村庄,沸沸扬扬很长一段时间了,那期间,学生在课堂上,农人在稻田里,就平添了一份心事,而似乎总有人说消息是谣传,更搅和得人人不爽。只有小蒋的那张生满酒刺的脸,才能最终确保人们的那个好消息。
  小蒋的所有的机器设备都放在学校教师宿舍的过道上,一下课那里就拥挤不堪,我们一次次去看摆在条桌上的各式铁盒和堆放地下的一卷卷黑橡胶皮粗电缆。浓烈的汽油味从狭长过道漫溢而出,一比,农村里柴油机的浊重气味就有些土里吧唧、乡里乡气,而它很洋气,透着一种工业文明气息,让我们这帮农村少年觉得异香扑鼻,我禁不住口鼻并用狠狠来了几大下。
  老师不时像轰麻雀一样轰我们,但那时我们哪里还是麻雀!老师的假模假样我们一眼就能看破,他们不能像在讲台上那样绷着脸,也已然一脸藏掖不住的快活,显然我们大可不必四散而去。师生在汽油香里彼此快活地僵持着。
  眼下我们最关注晚上放什么片子,装着片子的铁盒就站在过道尽头的课桌上,这也让传了一段时间的电影消息里有关片名的不同说法,终于尘埃落定。尘埃落定,其实就是一种人生幸福----这要算是我最早的关于人生的一种体验了。
  铁盒上有亮晃晃的白漆片名,一任我们反复翻瞧,用指肚拭拭,白漆字的凸凹感让心很舒适。如果是“战斗片”,那可就远不止是舒适啦!
  但是若遇见小蒋,我还是问:“小蒋,是什么电影啊?”
  小蒋不会回答的,这一点我非常清楚,但是每次我还是问。小蒋忧郁的羊眼里升起了笑意,却将嘴唇抿抿,他那笑里浮漾着些盈盈的坏。此时如果在他近前,他会突然敲我一个栗凿,道:“晚上就晓得了!”那略微的疼痛让少年的我有了一阵得赏的快意。
  我就感到小蒋的差事真是太好啦!他又那么不言不语的,真是深不可测、高不可攀。想想夜深放映中途突然卡了或者烧了胶片吧!露天广场上几百人的同一个巨大、冥迷的梦幻突然中断,星空下,小蒋不慌不忙亮了白炽灯,他脸上的忧郁隐含一层淡淡笑意,所有人巴望着他,信赖、温顺,静等着他把人们重新送回梦境……
  更何况有酒有肉供着小蒋呢!
  ----我们曾偷觑过公社、大队干部款待小蒋的场面。而门外的我们很是难耐。那时候我们几个月都不一定能吃上一回肉腥的,日子艰苦。而那刻的化合了的酒香肉香,一次一次窜出公社食堂大门,推搡开老灰砖墙表面绿苔的浓郁潮苦气味,活物一般扑面而来,我们正有些驰骋之际,冷不丁一块肉骨头夺门而出,弄得我们惊乍不定。席间小蒋并不活跃,仿佛有些高冷,公社大队干部猜拳行令,但对小蒋显然都很恭敬。
  影幕大约在我们放晚学的时候挂出,又让人们陡起波澜。校园外小土路上,三三五五的农人提早收了工,不时掉头看学校土石垒砌的老戏台上的布幕。
  玫瑰色的夕阳里,银幕是无与伦比的洁白、美好!
  于是那一律灰黄草屋的村子似乎突然亮堂了起来,小伢们野跑嬉闹,闹得狗跳鸡飞、鹅鸭四散,农人放宽了胸怀,并不斥骂,只喜滋滋相互招呼早一点去学校,嘴里念道:“搞个早晚饭吧!”这算得典型又罕见的农人休闲用语了。挽留珍贵的客人,农人也喜欢这样说的。
  性子急的人家,抢在布幕挂出之前,早已将条凳、椅子占了最佳位置,最早的也许是中午吧。那要是夏天,经了一下午的暴晒,晚上屁股落下去时还有些怯怯,而竹椅也“吱呀吱呀”叫唤得厉害。
  小伢子就省掉了许多麻烦。不必带板凳,灵活机动,或打站,或席地,哪里方便就猴哪里,甚至可以是墙脊、树丫、篮球架,真要是人多了,索性就到银幕背面吧,也一样看。不过我从不肯这样,因为银幕背面的字是反的,这会让识文断字的人很不舒服。那个夜晚的好心情是不能打一点折扣的。况且,背面的人毕竟也少得可怜,有点像清苦的打坐孤僧。
  天色似乎较着劲不情愿暗下来,扭头看操场中央架机器的八仙桌(也不知谁家的饭桌)还空空落落,心就发急,非要等夜色拢上来,小蒋才由几个红脸干部陪同出现。
  终于,镜头射出一道亿万颗细小浮游尘粒砌成的强烈光柱,将那宽黑边的四方布幕射成银幕,人们焦急难耐的心也立刻被射成一轮满月。陆续还有人进场,不时有椅子、长条凳、大小脑袋被射在了银幕。有顽皮男童站椅上将小手插入光柱,于是银幕上就出现了竖起的有些夸张的粗大拇指,或者一把手枪!
  “啪--!”他还有响亮的配音呢!
  若是月光朗照的夜晚,总隐忧过强的月光欺了银幕。但一当小蒋的机器“戚戚嚓嚓”开了转,那溶溶的月色,虫鸣蛙鼓、嘈杂人声,就远远退避开去,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我,还有那些目不识丁的农人们,都深深潜入影片故事里去了……
  在那贫困的岁月,农人的生活艰难、枯燥,并不像一些文字尤其是当时文字所虚拟的那样坚强地超越各种苦难,无忧无惧,伟大人民似乎无时不沉醉于创造历史的艰辛却快乐之中,而田园诗人那里更是蓄意无视、捏造,农人怡然自得,不关痛痒,仿佛都中了麻醉枪似的。
  只有这样的夜晚,他们才真的抖落尘土、忘掉贫困。他们爱听故事,喜见偶合,性本忠良,却也正直、豪壮,那样的夜晚,他们仿佛什么都有了,甚至有了勇敢健美的“芳林嫂”,乖巧、机灵的“刘三姐”。
  而我们天真的少年呢?当油菜花、紫云英覆盖了原野的时候,我们为俏丽的“王芳”情窦初动,而一位美丽纯真、名叫“丽达”的印度女孩,在一个槐香四溢的五月的夜晚,走到了我们的心里。
  “战斗片”总是男孩的最爱。《地道战》《奇袭》里的枪炮声让他兴奋,那乌黑的枪械,用树叶伪装的军车,他都看着眼热,而且它们作为战争元素,同时又是电影元素,其指向必然勾连着激烈起伏的过程和最终胜败的结局,这自然激起了他的强烈关注。《看不见的战线》里的特务,《烈火中永生》的叛徒蒲志高,《列宁在一九一八》里的暗杀,又让他很悚动,影片向他一点点展示人类生活的更宽广、幽深、诡异的东西。但实际上,很多影片撷取的成人世界里的复杂都被他清澈眸子过滤掉了,这些都有待少年更成熟的目光。
  “上甘岭”,这场打出了新中国骄傲和性格的酷烈战争,少年要懂它,还需时日。但是洋溢影片里的青春、美丽,少年郎的感知却已跃动着生命的本能。仿佛第三只眼睛刚刚长成,惺忪打开,混茫的黑白世界,有只手开始一笔一笔着色。静澄的湖水,忽然浮光跃金,也可以被柔风吹皱,还可以有一圈一圈的涟漪了。
  我们为“王成”的牺牲给“王芳”的打击久久不能释怀。又忽然意识到自己身边没有一位明亮的“丽达”,实在有些遗憾。这算得对早年人生的某种亏缺的觉悟了。“少年狂”在散电影的路上猛地异样地沉静下来。
  当一部影片快要结束的时候,人们都很紧张,不知能否再加映一部了。如果没有,这时小蒋那忧郁的声音就要响起,仿佛在影片的声音上生生开了一扇小窗:“喂、喂,今晚电影到此束。”
  “戚戚嚓嚓”的放映机器仿佛又从深水里浮出,小蒋头顶的白炽灯亮了,少年不禁伤怀--又一个美好的夜晚结束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又要睡觉,又要天亮!
  世界醒了,嘈杂起来。白炽灯显得现实而世俗,直愣愣照着混乱的散场。此时必有几个村妇才发现自己丢了孩子,乱中而起的急唤像硕大笨鸟一样的鸡鸭在人们头顶扑楞蹿飞。
  回去路边草窠里的虫鸣渐次清晰,抬抬头,天上还是那看惯了的又圆又大的月亮。谢落了繁华的感伤挥之不去,一路追随,那落寞浅吟的小虫仿佛草棵子下的另一个我。
  一场电影的真正影响还在以后。影片里的台词在校园里走俏。聪明的学生会背出大段大段的台词在同学跟前显摆。有调皮的学生说谁的父亲像“龟田”,引起哄笑,其后只消在那“龟田”的儿子身边说“呦西”、“八格”什么的,他就会面红耳赤。
  老师有时也突然插一句“面包会有的!面包会有的”,那堂课就上得一团活气。
  有关的笑话也四处流行。说是看电影的那晚,某村的一个促狭老头,散电影后掉进路旁一个粪窖,但他并不爬上来,却摸出纸烟点了,后面人看到那红烟头,想那必是路,就纷纷饺子一般掉进粪窖。是否属实,并无谁去求证,但是那贫困岁月,人们又快活了一阵。
  前一部电影的余绪还没消尽,消息灵通人士又带来下一部电影的消息了。
  然而,苦恼也是有的,比如下雨、停电。
  春秋天不解风情,霏霏的淫雨有点傻有点愣还有点疯,原本定好的日子只好推迟,教师宿舍那儿就分外叫人牵挂了,得空就去张张、摸摸,很担心小蒋耐不住阴雨,将过道里的东西拉走。
  最讨厌的是放映中途下起雨来。如果是小雨,便有村里的小青年立即撑伞将小蒋和他的机器呵护起来,还一边歉愧地对小蒋笑道:“冇关系,冇关系。”而那光柱里的一条条雨丝,针刺一般扎着每个人的心。
  夏日多滂沱大雨,突然就倒了下来,小蒋只好撤机,撤到教室走廊等待一段时间。学校各个角落,挤满了鸡鸭一样的人,有人骂着老天,也有人同小蒋套着近乎,细心辨着小蒋忧郁里的一丝笑意是否还在,谁都不愿意散去。但是老天起了驴脾气,我们最终没看成的时候也有的。那真是个糟糕透了的夜晚!我总是最后离开。但是那一夜是睡不好的,总疑心有声音从学校那边过来,凝神捕捉,却扑了空。
  农村里断电也是常有的。如果一开始就停,还好一点,因为小蒋是有发电机的。最怕中途停了,小蒋的发电机可能丢在别的村子。不过即便那个村子在十里开外,也会有村里的小青年将衣袖一捋:“走,我们去搬!”其后的等待就显得特别漫长了。几个时辰过去了,几百号人还在原处,小孩歪在母亲怀里早已睡着,上年纪的人率先打起呵欠。掉头看外面马路上,仍没有动静,远处的村庄,依然黑灯瞎火、漆黑一片。忽的一阵喧哗,几个小青年,前线勇士一般到了。那是人工发电机,像自行车一样。立即有小青年坐上去,将暗黑的广场和几百颗心,一下踩亮。过一段时间,踩电的小伙用光了力,影片人物开始怪模怪样说话了,早等待一旁蓄满“电”的壮健小伙便接替骑上去。
  2、那时,那帮小青年里有我的舅表哥大华子。
  七十年代初,他还是一个二十二三的农村小伙。他是我大舅的长子。他自幼丧父、母亲改嫁,他就跟着我外婆--他奶奶,祖孙两间草屋,在我家屋后,紧挨着的另两家,是我的两个舅舅--他的两个叔爷。
  大华子没上过学,却生得一表人才,很高的身量,轮廓分明的长方脸非常白净、英俊。他能说会道,在村里小青年中最有威信。他曾把四篾箩禾桶里刚打出的湿稻,两两打垛,从稀烂的稻田一肩弄到稻场,这让村里小青年不得不暗暗记着。大华子说话慢慢滔滔,有学问的样子,村里长辈夸他是“明白人”、“斯文人”。他也的确认识不少字,可是他没上一天学,不知他如何自学的,更不知在很难看到未来的那个时候,他为什么要自学。他的象棋下得远近闻名,作为一个农民,他能下到方圆几十里无敌手,的确是很有天分的。那时经常听他叹道:“要是有棋书的话--,唉!”“棋书”是什么,能叫大华子这样叹息?它究竟是什么呢?这个疑问让我背了不少年头的。
  那时我从学校一听到电影的消息,就立即到我家后面向他报告。
  “噢。”大华子立即笑眯眯的了。
  ----这让我很感满足。
  他就会问一些细节,什么片子,是不是战斗片,听谁说的,等等。
  ----“看到小蒋了吗?”
  “没有,还没有。”我的兴奋总被他这个问题大打了折扣。
  “那----,就很难讲。”小脚外婆立即下了断语。
  曾经一部叫《渡江侦察记》的片子,被传扬得特别神秘,据说是战斗片里最最好的。那还了得啊!为了看这部片子,大华子带一帮青年和我翻山越岭,到一个近二十里地的外乡,结果却是《三打白骨精》。虽然《西游记》也是我们特别神往的故事,可是那片子是京剧古装戏曲片,没完没了的唱,装模作样的打。
  回家的路上,一帮小青年懊丧极了,一齐骂天骂地。
  “这个孙猴子,好斯文啊!”
  大华子一句话把大家一下弄笑了。
  大华子是领袖呢,领袖是有引导情绪的责任和能力的。
  电影场上,是青年男女相会的好地方。这是我进了初中后幡然而悟的。那时我以维特之心偷偷喜欢一个女孩。这样,朦朦胧胧、曲曲折折的电影场,就摇曳着别一番情趣了,仿佛她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说话,或者突然就可能朝我站起来。
  那么,大华子!你神幻里是谁站起,朝你走来呢?
  ----说说那个邻村的姑娘吧。
  她家主动托人说合,这在当时的农村是非常少见的。可是大华子不同意,这就更罕见了。而两个叔爷极力赞同,因为这种情况要省掉许多麻烦。那个时候,农人对自己甚而下代的感情是大可以随便的。两个叔爷是话不多的人,这样的人往往不易改变看法,他们翻来覆去几句原话做大华子工作。大华子却耐心做起了两个叔爷的工作。而两个婶婶明里暗里有些话就说得不太好听起来。时间一长,这件事因为大华子的坚持就黄了,而两个婶婶有时想到还心疼,就若明若暗挖苦声把。大华子淡淡一笑。大华子是个慎重长辈的好青年。
  有一年冬闲,大华子外出挖藕了。一个多月后回来,他很兴奋,像大旅行家一样给人们讲述他的见闻,而初中生的我更感兴趣的是,他居然在外地如愿以偿地看了《渡江侦察记》,并且这一趟回来,他中途在荻港下了船,据他说《渡江侦察记》就是荻港拍摄的。
  很长一段时间,荻港在我印象中仿佛香港一样的感觉。多年后,大学暑假,我也学大华子,中途在荻港下了船。荻港其实就是一个很不起眼的江边小镇。坝上,江风吹拂着我的怀想,我小心触摸着那个贫穷的青年农民的浪漫,想象他是怎样下定决心在离家还有几十里水路的地方提前下了船,伴随着剧烈的心跳上了船码头,挑着破被絮在江风中张望。
  大华子回来不久就异样地咳嗽,叔爷说恐是在外乡受了风寒。外婆却警觉起来。大华子的父亲就是咳痨死的。果真,合作医疗医生断为“肺炎”。
  外婆没能避开大华子就哭了。旧时称肺病为“肺痨”,农人印象中,那就是一种绝症。
  大华子发烧、咳嗽、面部赤红,他的所有的农活都交给两个叔爷,他那高大的身影就每天在连着村子和合作医疗的路上了。他每天扎几针链霉素。有一次我听大华子说,治疗肺病,只有链霉素,省长得了,也就是链霉素。但是多年以后我注意到,链霉素被医学界除名了。
  大华子的病日益沉重,红赤的脸孔转为苍白。但是大华子得病一年后,那个姑娘家又来提亲了。两个叔爷也不再做工作,一口应下亲事。大华子也不再抗辩。
  ----大华子,你是出于对姑娘的感激,还是无力抗辩了呢?
  病情越来越糟,于是象棋不准下了,两个叔爷说象棋抠脑子。电影更不能看了,在外容易着凉、伤神。有一次大华子没控制住看了电影,第二天咳嗽加重了。叔爷第一次对大华子说了难过话:“要你别去,你偏要去,你以为我们这老鼠尾巴还有多少脓血?”大华子垂着头,用布鞋底碾踏着白痰,哑着喉咙说:“以后不再看了。”
  那以后,每次看电影,我就多了桩心事。我们村离学校是那么近啊!
  ----当那美好的声音,忽扇着白亮的羽翼扑进你的小窗,大华子,病榻上的你在想什么呢?
  我第一次看到那姑娘,是在他们“过庚”的时候。这是一种旧式的订婚仪式,男方送去彩礼,互换庚帖。她家是瓦房,很干净。她是个典型的农家姑娘,朴实、健壮,黑红脸膛,原来其实蛮好看。她并不如我想象的躲在房里,却是忙前忙后的招呼大家。她总是无声地笑,半露着洁白、饱满的牙。但是我发现她左眼皮上有个明显缺陷,不知是否小时生疖子留下的疤痕。
  ----这在大华子的心中会被放得很大吗?
  过了庚,他们并没有什么来往。这主要是考虑大华子的病。农人称肺病是“富家病”,“三分治,七分养”,男女交往是这种病的大忌。实际上女方提亲后很快过了庚,也只是为了“以喜冲灾”的。
  但是大华子的病并没见一点起色,他除了去合作医疗扎针,基本像垂暮老人呆在家中,也从没见那个姑娘过来玩。
  不过每次放电影之前,她似乎都要过来一下。带着几分羞涩盖不住的笑意,也总带个荷叶包包,说是借条板凳。她一来,大华子立即把她让进房里,关上房门单独说会话。不一会功夫,堂屋的外婆就喊了:“电影快放嘞!”大华子就客气地将姑娘送出房门,而这时,背着大华子,她再也控制不住泪水。
  多少年来我不能忘怀我偶然看见的揪心的一幕!大华子像个老人,像片被风翻动的落叶,飘飘摇摇送她到门外,她拿个方凳,眼泪雨水一样冲过她黑红脸膛,不敢回头,用变了调的声音轻轻对背后的大华子说:“回去歇着吧,歇着吧。”
  我上了高中后,高大英俊的大华子已经变成一副骨头架子。他还是每天去合作医疗打他的链霉素。医生后来对别人说,他都不敢下针了,怕针头扎到骨头,但是大华子鼓励说:“冇关系,打吧,打吧。”
  叔爷都劝大华子别打针,别受那个刑了,要求助迷信。但是大华子不信那个,他只信链霉素,那是科学。他差不多要给叔爷下跪了:你们再紧紧手吧,别断我针水啊。
  大华子在我高一下学期离开了人世,他的链霉素一直打到打不进的那一天。那一天,他终于松了口,对要抬他到医院(那时大队合作医疗已经合并到公社医院)的两个叔爷小声说:“别费钱了,算了吧。”
  七十年代末,露天电影被电影院取代,看电影要几毛钱买张票,新片天天有。电影院挨着医院,周边马路上到处撒了大红大绿的俗艳票根。
  大华子临死前笑笑说,要买张票到电影院里看看就好了。
  那不过是句玩笑话。然而大华子不怎么爱开玩笑的,大华子的神情总体上稍稍偏于严肃。自然那是他短暂一生中不多的玩笑话里的最后一个了。
  下葬那天,那姑娘的母亲来哭了灵。村里人很注意她,说她是真哭,那真是个厚道人家。三太太说:“她家可来可不来的。”我舅舅说:“这种事我们又不能事先拦。其实不来,我们又哪里怪啊!”
  几年后,那姑娘已不小了,她嫁到很远很远的山里。落泪的新娘子是有的,但她那天哭得格外不同。
  3、我高中快毕业的时候,忽然才知道本班一个姓蒋的同学,竟然是小蒋的弟弟。他属于城镇学生中成绩很烂却自命不凡、油里油气的那种。我们没什么交往。这个新发现总叫我有点不快。
  我读高中的镇子是区委会所在地。街边马路上有时能碰见小蒋。
  他满脸的发红的酒刺似乎已经移到他弟弟脸上,而他的已是一块块黯黑疤印。
  小蒋的神情我还很熟悉,个头却并不如我小时候印象中的那么高大,原来小蒋竟属于矮小呢!
  有一回我迎面主动喊他一声:“小蒋,你好!”他并不对陌生人突然叫他感到诧异,他似乎点了头,走了。我回头看远去的小蒋摆动的半握的拳,不禁油然想起他给我栗凿的情景来。
  我参加高考前夕,竟发现小蒋在桥南开了爿杂货店。他也不招呼生意,并不望来往行人,视线却总定在马路上某块山麻石上。
  高中生的我感到小时对小蒋的崇拜,其实是幼稚可笑的,小蒋其实不过就是个流动放映员而已。
  开小店之前,小蒋在区镇电影院里干过一段时间。这是一次偶然我才知道的。那时人们对电影院里谁放电影并不关心,小蒋也就不为人们所知道。
  放映员被隔在高高的影楼上,影院里的一切似乎同他们关系不大。只有放错或烧了片子,人们才想起放映员,又联想起买票花费的钱,于是放映员顷刻成了公敌,骂声四起,咆哮的人们,恨不得上影楼把放映员废了。影院里尽是流里流气地歪扣着黄军帽的十几岁小青年,青春将他们眼珠烧得灼亮可怕,一匹匹仿佛幽暗丛林里逡巡的小豺狗。对他们来说,黄军帽是必备的行头,如果同伴中谁缺了黄军帽谁就掉价,而黄军帽不要是买的,要是武力夺取的才最好。流气的黄军帽们,肮脏地骂着,卑鄙地笑着。也许烧片正中他们下怀呢!如果不烧片,一梭子到底,那才叫没劲呢!而事实上,影院里渐渐很少能见到黄军帽坏坏搜寻着的矜持、素净的姑娘了。和电影院有关的凶案不断发生。
  当小蒋坐在他的小商店里的时候,我对他似乎有一点理解。小蒋不属于电影院。
  然而他坐在一堆杂七杂八的大小商品中间,却又让我不舒服。
  ----小蒋应当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被我带进了大学。而事实上,有一年暑假,我发现那个小店已没有了小蒋。无从打听也就不再打听,让那个问题成为我对那个时代的最后一点关注。
  然而人们对小蒋的弟弟却都很熟悉:
  “小蒋?发----啦!”
  我知道,“小蒋”现在是指我的那个油里油气实则笨伯的同学。他高考落榜后南下倒电子表等小电器起家,后来挣钱的路子越来越宽而杂,成了区镇上无人不知的大老板了。八十年代末,在外地当了几年教师的我在家乡遇见他,毕竟同学一场,我本想同他打个招呼,不料他没搭腔的意思,用一种幸灾乐祸的眼风扫了我几下。
  4、八十年代中期,我被分配到家乡附近的一座城市的一所学校。
  头一天我就注意到,水泥小操场边,有一个三棵毛竹搭的架子。
  “露天电影!!”
  我的灵魂为之一震。
  其后上课,尽管绕道,但我经常从那边去教室。我用视线一次次触摸那个简陋搭架,那个腐败发黑的家伙竟令我心跳眼热。问了一个老教师,那果真是放电影用的。
  终于盼来放电影的一天!
  早早买来卤菜、白酒,几个年龄相仿的同事,心情喜悦,猜拳行令,又头顶一蓬恰到好处的微醺,早早去小操场。
  但是,我的心很快从那里颓然而去。
  小操场稀稀疏疏,中途退场的不断从我眼前晃过,剩余的人似乎都在用“傻子瓜子”打发无聊时光。四周一片瓜子猥琐的炸裂声,所有人都在喋喋不休,影片里的人物也在喋喋不休……
  以后的几场电影我不肯再去。
  但白天,我的目光依然舍不下那个发黑的搭架。
  终于一天,那个搭架的横担,再也经不起风雨的吹打,一头栽跌下来。如今那里,有了几棵青翠的塔松……
  1995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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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0-5 05:51:05 | 显示全部楼层
作为另一个时代的符号,“露天电影”曾带给我们很多,不消说,那是个物资很匮乏的时代,但是贫穷并不能阻止我对它的回望。小蒋、大华子,也已经成了我心里一部黑白片里的人物。回望总会有些留恋,也会有几分伤感。人不免会这样的吧。
  很多年前,我就想为它写点什么。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从家乡放射出的求学路越加越远长,我的身量和想法也在不断地改变,时代社会仿佛也刚到了它发育的节点,它的喉结、容颜、性情,都在迅速地变化。然而“露天电影”没能再向前走,渐渐留在了路边。它像架老座钟,停了它的钟摆,永远沉默在了岁月里,它曾经的精准、优雅甚至富贵,也慢慢被尘封。它又仿佛一座结了蛛网的老磨盘,新人渐渐叫不出它的名,不知它为何物,不知它曾经怎样慢慢地研磨,流下细粮,喂养我们。
  我95年写的这个,白纸都有些泛黄了,几次搬家也差点丢掉。那时我是用钢笔一笔一笔认真写在白纸上的,白纸如今也都有些泛黄了。我用手机拍两张张图片,给当年的虔诚笔迹照一个影,贴在这里以为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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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你少年,我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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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虎文学 2021-09-29 17:58:45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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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阅读!  早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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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芳44 2021-09-30 13:05:28
  当年,你少年,我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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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我比你估计大几岁,那么你也是看过“露天电影”,沉醉过它带给的快乐了。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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