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有的温暖一直都会在，比如鲤溪。
没有去过鲤溪之前，我去过一次永安圩。从永安圩到鲤溪，中间隔了五年。去永安圩的时候，我在舂陵中学上初一；去鲤溪的时候，我在宁远四中读高二。初中高中之间，我还在“清大”——清水桥乡中学——我们当地人叫“清大”——复读一年。在“清大”，我跟雷小辉是同班同学。他是鲤溪人，属于鲤溪镇。在清水桥读书，是他父亲在清水桥木材站上班。我们后山不产木材，清水桥集上的木材，来自阳明山。所以，我没见过他父亲。
说到雷小辉，我们关系一般，来自于没有交集。木材站离学校很近，他开“通学”，在家吃住。我和堂兄也开“通学”，虽然有五里地，但有两个人一起，开“通学”虽赶，但不寂寞。时常在镇上碰到小辉，堂兄告诉我“小辉是鲤溪的人”。我就会想到永安圩。永安圩离鲤溪一个屁远——一个屁的时间，就能来回。当年，茶叔到永安圩买豆子，石头伯伯两口子去永安圩买猪崽——他们都觉得永安圩的物价比清水桥便宜，尤其是土产货。我父亲见我无所事事，看着烦，就差我跟着他们去永安圩买豆子。那时候街上流行黑豆子，比黄豆子贵两分钱一斤——我现在觉得智商税一直都在交——黄豆子黑豆子，去了皮，一样做豆腐。挑豆子很辛苦，而且我只十四岁多点，挑不了多少，父亲完全是为了惩罚我——早尝人间苦，少走冤枉路，我还兴奋，不是因为苦，而是可以跟着大人“下馆子”了。那时候，我还没有进饭店吃过一顿饭，街边小摊都没有吃过一回。石头伯伯路上说永安圩哪家饭店的炒血鸭好吃，哪家饭店的酿豆腐好吃，说得我都流口水了。在家里，穷，一年四季，都是腌菜当家，剁辣椒、酸豆角、辣椒腌刀扁豆、辣椒腌茄子干、辣椒洋姜……在家里好吃不腻，但上不了桌面。现在有机会“下馆子”，完全一种新的生活体验。我父亲给了茶叔五块钱——30斤黑豆子和一顿午饭钱。
永安圩在东。
新田马路断断续续，一节一节，有的是土基，有的垫了砂石。但无一例外坑多，被汽车碾出各种形状的坑。为了省时间，茶叔带着我们抄近路，大部分时间都在山野小道里走。东干脚依山而建，可亭、王家冲、枫木山……几乎都在平地上，村里村外种了很多树，桃、李、梨，松、竹、梅，更多的，是油茶树、枞树。一片一片，人在其间，就像个蚂蚁。上枫木山，身边群山环绕，小路边毛栗树、杜鹃、青蕨竞相争抢空间。小路却并不荒废，毕竟，这是连通宁远北部两个大集镇的通道。走到山尽处，山下面，还没遮住田水的二禾像一匹布一样延展，而村庄就是这匹布拧出的疙瘩。
那是姜家。
那是鲤溪。
其实，大地上的村庄，都是人在大地上抠出的伤疤，鲜血结痂，一片黑色。泥瓦的乡村诗意地弥补了人和大地的斗争，而和谐相处。
鲤溪是很大一个村子，有没有两千人？
老鲤溪新鲤溪加起来都没得两千人！
我不管石头伯伯和茶叔争长短。
我只想看看新风景。
鲤溪的房子跟平田房子一样，青砖撸谔镆昂恿鞅弑呱希谇嗌街拢奚ⅲ裉焐系囊黄埔谎匀弧?
河里的水流速很快，像机器拉着的青布。
这是东舂水，从石家洞出来的。
石家洞是永州湘军的策源地之一，清参将石焕章建“鸟勇营”领衔“石氏家族”，创新田枧头大冠堡，在宁远地方史上浓墨重彩的写了一笔。
然而，茶叔带着我们，并没有进入鲤溪，而是踩着村边的石板路，绕了过去，到了一个山头，指着几座新建筑，说这里是鲤溪镇政府，刚刚搞，这里的市场还没有几个人来。
茶叔对这一切很熟，来自于他后娘的八个姐妹，嫁得到处都是。他记性又好，听到了，就记了下来。哪里有一课五百年的大树，哪个村子养的猪婆下了十八个崽，哪里的人在哪个村偷了人……无论捕风捉影，还是真有其事，他都能讲出味道，让人遐想。
第一次与鲤溪擦肩而过，有点惆怅和遗憾。
真正走进鲤溪，是因为雷小辉。
我们在宁远四中读高中重逢。在一个班。
宁远四中在乡野中的山旮旯里，小庙改造出来的，风景好，偏僻，安静，适合读书，然而一群骚动叛逆的年轻人在深山里用功，是一种考验。小辉还好，成绩在班里属于中游。另一个“兄弟”郑星——他姐姐有个同学是我们村的，自来熟，成绩也是中游。我，好吧，坐教室最后一排，不影响他人，老师就算烧高香了。小辉已经不像以前在清水桥乡中学读书时那么青涩、害羞、沉默。郑星是自带快乐因子，在哪里都不愁——愁的脸扭成一团，也像是在扮鬼脸。他爹在我们乡政府当过乡长，小辉的爹在我们乡木材站当过副站长——可能也只是普通一兵，我爹修地球，每天没日没夜干活，像石头一样坚定。学校开公餐，每个月九块钱伙食费，就能吃到一个热乎乎的菜——八个人，一海碗黄豆子炒肉。我开私餐，从家里背咸菜到学校吃一星期。我自卑，但我能体谅我的父母，他们能从地里刨出来的只有这些。咸菜不好吃，我就跟着郑星、小辉……几个混吃混喝，反正我坐教室最后一排，人高马大，在学习上，老师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在生活上，老师更乐得睁只眼闭只眼了。
宁远四中在当地非常有名，历史悠久得可以追索到解放前。父辈里有点文化的人，几乎都是这里走出来的。四中毕业后种地打工的占绝大多数，但还是有出类拔萃的校友，让四中的招牌在这里闪出金子般的光芒。毕竟，这种为学校争光、在校史留名的，还是凤毛麟角。我、小辉、郑星都不是，吊儿郎当，只能在风尘中滚打摸爬接受煎熬然后消失在人海中。趁着父母还能供给温饱，我们知道这种日子是兔子尾巴，那就尽情挥霍。
小辉、郑星都去过我家。我家穷，就拿土产货招待他们，煮黄豆、腌豆角、酸辣刀豆……上不了台面，很农村，很下饭。郑星就在柏家坪街上住，大哥都已经在信用社上班拿工资，家里条件好，每次去他家，鸡鸭鱼肉都方便。尤其是他妈妈、二哥，很热情，没有身份观念——有，就是农村的，大家一样。我也奇怪，他们没有街上人过日子的精明，反而大大咧咧，打开门迎四方朋友，没有一点小家子气。每次溜达到柏家坪，好吧，郑星在家，郑星带着我在柏家坪的“元亨利贞”转悠。如果他不在，他憨憨的二哥就带着我去买菜。菜市场的人见了他，都和他招呼，不像做生意，而是像自家兄弟久别重逢。我在后面跟着，很有安全感。
郑星一家人和气、大气，还都很能喝。
小辉家在鲤溪，另外一个镇，感觉是很远的一个地方，我们叫那个地方“东乡”，东乡的人就是“东乡拐子”。“拐子”——精明算计的人。当然，我们叫西边中和的人，叫“西乡拐子”。两边镇的人都是拐子，唯有清水桥柏家坪的人忠厚老实可靠，你信吗？当时我是有点相信的，我去过的地方最远的是九疑山，人最多的地方是县城。没见识，所以跟风。
期末考前，应该是最紧张的时候。我、郑星和小辉——当时被我们带坏了，反其道而行。星期六，郑星弄来三辆自行车，去小辉家“耍”——他也没去过鲤溪。十二月的湘南，阴晴不定，小雨风冷，无雨还算阳光温暖。碰巧的是小雨，从宁远四中的山旮旯里出来，到双井圩，往县城方向，在礼仕湾花桥——我舅公在腰江，每年春节拜年，我都要经过花桥。当时，觉得花桥是宁远北部最壮观的一座石孔桥，桥上水边一片轰轰烈烈的枫杨树，桥下两岸上一行枫杨树，树干都抱围粗。河面宽阔，隐于枫杨树之下，神秘幽远。过了花桥，一路村庄，都有好听的名字，桃花井、百万城（柏万城）、甘花洞、梅木塘、龙形头……房子都差不多，青砖撸阼仁髁帧⒂筒枇帧⒑焱恋亍⒋笏锏奈Ш现校褚黄簿驳目菀丁Ｓ绕涫切∮昀铮遄窍籼趵渎洌夂孟褚恢肿越喙δ埽瞬庞胁永么汗狻?
过了永安圩，在水泥路上，我在四周努力寻找当年买黑豆子的圩场。
冷雨里，又是冷圩，空旷的坪子上，一只鸡的影子都找不着。
沟边几根枯草茎秆迎着风，却很硬铮，不为冷风所动。
到了鲤溪，小辉下了车。
鲤溪有门，门里有石门槛。门边有溪，清可见底。溪上有石板路，沿着溪弯弯曲曲。两边木板房，廊柱，瓦亭，石墩，石墩下趴着的慵懒的小黑狗……因为雨，石板湿滑，若是骑车倾倒，会大概率落进小溪。鲤溪之为鲤溪，是溪里多鲤鱼。多鲤鱼的溪，不是村里的这条溪，而是在村西边的溪，那是东舂水，向南流，在花桥西南向的山脚下，与西舂水汇聚成仁河。仁河最出名的，也是鲤鱼，只是叫仁河鲤鱼了。
鲤溪有多大？我没概念。走进去，身在其中，就会失去判断。
小辉带着我和郑星在青砖瓦巷里左绕右拐——很冷清，不知道是因为天冷，还是村里已经没有闲人了——下广东了。那时候已经流行下广东，觉得下广东是村里年轻人最好的出路。
小辉带着我们在一座木板壁瓦房前停住，在门口空地上支好车——那是一片残垣断瓦的空地，墙头上长着一片寂寞的青苔。
小辉的妈妈迎了出来。
在“清大”读初中的时候，小辉的妈妈是在清水桥木材站住家的。小辉的姐姐考了大学，小辉离开清水桥到宁远四中读高中，她就离开清水桥，回鲤溪种地，减轻小辉父亲的压力。
小辉和他母亲很像，皮肤白白皙皙，举止斯斯文文，说话软软绵绵，眼眸里却如有一点寒星。我至今都不知道，小辉怎么和我们盘成兄弟伙的。我是百无禁忌小混混，郑星大大咧咧一身江湖大侠味，互补，就是互补吧。
小辉的妈妈找来毛巾，给我们擦头发，我都怪不好意思，看了看小辉，小辉说：我妈妈不会说话，也晓不得什么人情世故，莫见怪。
我只是觉得天下的母亲都是那么温情，母爱和这冷雨，真的是两个极端。
我接过毛巾，胡乱地擦了几把脑袋，一副得过且过的样子。
小辉的妈妈安排小辉：你带你同学先坐一下，我去你二伯家拿个鸭子。你二伯会杀鸭子，杀了拿现成的过来。你休息一下，然而带你同学到河边那块庄稼地，砍一棵白菜回来。
河边哪块庄稼地？
河边那块庄稼地，只有一块土种了白菜，那里有一棵很高的苦楝树。
你还种地？
种点自己吃。
……
鲤溪离永安圩很近。我曾听父亲说这里还有个“联和圩”，问小辉，小辉和我一样，不知道“联和圩”。只说上面有个石家洞，出人才的地方。你别看鲤溪两千人，没出过什么人才，有几个人，都是在地方上打转转。
平田院子出人才，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跟着小辉走出湿漉漉的石板路巷子，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平整的荒田一直向西延伸，过了河，还是田野。在冬雨里，这些荒田就像巨大的尸布裹着冬的冷。青山沉默，只有河流在吆喝——它从地下出来，有秘密消息，它藏不住，说了，草能听懂，草却在土里酣睡。大河沸腾，白气缭绕。看起来，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阳明山以前闹匪，石家洞、永安圩、鲤溪……组织“鸟勇营”保家护院，最后却成了湘军的一部分。别抬头，抬头，北面的阳明山，云遮雾绕，鸟雀都无，天空凝灰，人心凉透。
云下雾里的鲤溪村，像一片干枯的荷叶。
这是人和大地的妥协。
所有的村庄，都是人在大地上挠出的伤疤。为了弥补大地，人把房子设计得很泥很土，与周围环境相互搭配，使村庄成了大地的一部分。
我在土丘上的庄稼地里，看着面前的田野、河、阳明山、鲤溪村。
它们拼成了家园。
小辉的妈妈在巷子口挥着手，喊我们了。
一个孤独的妈妈。
我心颤抖了一下。
这一抖，我记了很多年。直到今天，也没有忘记，妈妈是多么无私的人，勇敢的人！而我们，有多少能力献给了妈妈？
黄昏暮晚，云山一色。我的家仅在十几里之外，然而，我想我的妈妈了。
2021.9.7
|
|
|
|
|
|
|
|
|
|
|
|
发表于 2021-9-12 11:15:27
|
显示全部楼层
宁远血鸭，名菜。我们这里也有“拐子”一词。
文中，小辉、郑星、你是少年朋友。不知现在如何了。 |
|
|
|
|
|
|
|
|
|
|
|
楼主 |
发表于 2021-9-12 11:30:11
|
显示全部楼层
@梅兰芳44 2021-09-08 13:31:43
宁远血鸭，名菜。我们这里也有“拐子”一词。
文中，小辉、郑星、你是少年朋友。不知现在如何了。
-----------------------------
一死一伤，变化多多。 |
|
|
|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