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艺丨夏阳：小小说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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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说二题
文/夏阳
炫耀
女人刚进电梯，男人尾随进来了。故事就发生在电梯里。
女人穿着貂皮大衣，身材高挑，四十出头，却有一张俏丽的明星脸。当然，她有可能比明星还漂亮，明星很多整过容，拉过皮，她是天生的。男人长得也不赖，年轻，帅气，黑色的风衣套在身上，酷呆了。电梯是下行，从十八楼下到一楼的酒店大堂，就这么短短的半分钟，凌晨三点，发生了惊奇的一幕。
女人的漂亮显然掩盖住了她的真实年龄，否则男人不会那么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火辣辣的，肆无忌惮。女人分明看到有一团火苗在男人眼里直往上蹿，越烧越旺。女人感觉浑身很不自在，侧过脸，不敢和男人对视。
男人搭讪道，美女，开个价呗！
女人毫不理会，抬头瞅了一下显示牌上跳跃的数字键，十三楼。
男人说，给你一千块，今晚陪我，如何？
女人还是没理会，把男人当空气。
八楼。男人急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径自塞在女人貂皮大衣的口袋里，说，这是两千块，行了吧？
这一切来得过于突然，让女人猝不及防。女人愣了一下，转而勃然大怒，从口袋里掏出那叠钱，直接甩在男人脸上，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骂道，臭流氓！
这时，电梯到了一楼，叮咚一声，门开了。女人气冲冲地走了。
对了，忘记交待故事发生的时间与地点。时间是今年春末的一个凌晨，灰蒙蒙的夜幕中，寒气扑面而来，潮气很重，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地点是本地最高档的一家酒店。当时女人和几个闺蜜在酒店十八楼的一个客房里打麻将，打到凌晨三点，老公打电话来说饿得胃痛，叫女人回家煮面条吃，女人只好提前告退。故事就是女人坐酒店电梯下楼时发生的。
这个故事如果女人自己不说出去，估计是没人知道的。女人和她那群姐妹演播完，笑得前仰后翻，一脸的幸福。当然，为了增加故事的趣味性，让对比来得更为猛烈，女人擅自对故事发生的时间进行了修改。真实的时间不是女人口里所说的春雨霏霏的凌晨三点，而是世界杯法国战胜克罗地亚夺冠的那个仲夏之夜。女人修改的目的很简单，世界杯的夏夜，衣着简单甚至暴露的女人，遇到的很有可能是一个喝醉了酒的球迷，而不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绅士。你想呀，能让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绅士瞬间鬼迷心窍，女人得有多大的魅力呀！
女人还把这个故事亲口告诉了她老公。当然时间方面，女人不敢撒谎，因为那晚正是老公和一群球迷猫在单位的食堂里集体收看冠军之战，女人打电话经过老公同意，才和闺蜜们一起在酒店开房happy的。所以，她老公为了显摆自己老婆如何风韵犹存，魅力不减当年，又把这个故事讲给了很多朋友听。随着讲述的次数多了，故事的版本慢慢加工成这个样子：
世界杯法国队夺冠的那个晚上，我和一帮朋友在深圳最豪华的酒吧里看球，客厅一样大的屏幕，现场还有让人流鼻血的足球宝贝歌舞表演，真爽啊。看完球，又被请去蛇口吃夜宵。吃完夜宵，已经凌晨三点，尽管那边的朋友在喜来登把房都开好了，但我还是坚决要回去。回家的路上，我给我老婆打了个电话，她正在酒店和朋友搓麻将。当时，她已经输了不少，但接到我电话，不敢恋战。
故事发生在酒店的电梯里。一个二十多岁的家伙，据我老婆说长得挺帅的，那家伙看见我老婆长得漂亮，又这么晚，以为是做小姐的，居然开价五千块钱，让我老婆陪他睡一个晚上。我老婆鼻子哼了一声，没有搭理他。那家伙又提价，说一万块钱行了吧？我老婆瞟了他一眼，还是没接他的茬。那家伙估计是真有钱，立马生气了，从公文包里抖出两万块钱强硬塞在我老婆手里。这算哪门子事呀？我老婆也生气了，把那两万块钱直接砸在那家伙脸上，还恶狠狠地打了他一耳光，想想真他妈解气。
女人老公的这个终极版本在坊间传来传去，偶尔，传到了该酒店老板的耳朵里。这件事引起了他的强烈兴趣，当然也不排除他对这个传说中貌美如花的女人产生了某种非分之想。他思忖了一下，吩咐手下的主管经理，你去把7月15日深夜，不，7月16日凌晨三点钟左右的监控录像调出来。
很快，显示屏上出现了让他吃惊的一幕：
7月16日凌晨2:55，走廊，1803客房的门从里面打开了一半，一个穿连衣裙的女人走了出来，紧接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矮胖的男人裹着浴巾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和女人说了几句话，然后门关上了，女人独自朝电梯这边走来。
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把女人的正面放大来看，发现这女人个子确实挺高，人很瘦，长相倒一般，只是不难看而已。女人面容有些憔悴，脸上还长着几粒鸟屎般的雀斑。
他把画面切换到电梯里，继续观看。7月16日凌晨2:58，女人进了电梯，门快关上时，一个中年男人挤了进来。从嘴唇看，男人对女人交谈了几句，但女人始终一言不发，矜持地昂着头。他突然发觉那男人有些面熟，放大一看，晕，这不是酒店里的保安老王吗？
他立马笑了，抓起桌上的电话拨通老王的手机，寒暄了几句，问道，我听到处传得沸沸扬扬，说前段时间夜里有个女人在电梯里非礼你，有这样的好事？
哦，这不能怪我，那女人是个花痴，可能是见我长得帅呗，哭着喊着要我加她为微信好友，我压根儿没搭理她。老王在手机那端嘟囔道。
窗外
有一天，女人午睡醒来，睡眼惺忪，脑海里一片空茫，望着天花板发呆。
女人睡得迟，醒得也迟。她的午饭，向来自己不做，都是在楼下的快餐店里解决。吃完饭，路过隔壁的士多店，又被人邀去打了几圈麻将，然后才踢踢踏踏地上楼去睡午觉。女人趿着一双人字拖，脚趾头涂有红艳艳的美甲油。
女人最终还是起床了，被一泡尿憋得不行。这时，天近黄昏，女人从卫生间出来，点燃一支烟，光着脚在客厅里转了两圈，将剩下的半截烟掐灭，顺手拉开角落里的冰箱，从里面掏出来一个苹果。女人撩起身上睡衣的衣襟，将苹果在上面蹭了蹭，然后一只手兀自举到嘴边，迟疑了一下，开始机械地咬着。咬着咬着，突然，她感觉自己一颗前牙碎了。
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几乎就在这一瞬间，女人惊呆了。她简直不敢再往前一步去审视自己——一张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憔悴，干枯的头发，皲裂的嘴唇，眼窝深陷像两个窟窿，里面一双眼睛黯淡无光。同时，她一只手还举着那个苹果，另一只手捂着腮帮子，人到中年，牙齿破碎，嘴里流着血沫子。这是谁？这是自己吗？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成了一个活脱脱的吊死鬼？
半个小时后，女人没有下楼去看牙医，而是从窗口纵身一跃。
作为办案的警察，他没有亲眼目睹这一幕。他所看到的，是一具中年女人将寒未寒的尸体，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光着脚，脚趾头涂有红艳艳的美甲油。女人的身下，淌着一摊洇湿水泥板的血迹。
走访了几个目击者，警方很快排除了他杀的嫌疑，初步形成结论：女人属于自杀。
女人的尸体被殡仪馆的车拉走后，围观的人群散了，警察开始撤退。他刚坐进车里，又拉开车门，对身边的同事说，我家离这不远，自己走路回去就好。警车刚走，他转身又回到了案发现场。
这一片是单位集体宿舍楼，临河而建，没有电梯，时间久了，便像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郁郁寡欢，窝在老城区的旮旯里。女人家在五楼，也是最高的楼层，两房两厅，一个人住还是挺宽敞的。他提出重新勘察一下现场，倒不是对同事们的结论产生质疑。一个女人香消玉殒之后，她的世界开始变得沉默，且很快会越来越暗哑与模糊，不再像生前那样漫长而惶惑。一个人有权利选择生，当然也可以选择死。警方只负责认定自杀抑或他杀，至于自杀的动机，似乎只有他感兴趣。
案发后，他一直在楼下负责警戒，没有上楼。所以，当他进入女人的家里，着实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劣质的木地板龇牙咧嘴，烟头、啤酒瓶和方便面盒被扔得到处都是，床上的席梦思床垫也是破败不堪，被褥、衣服霸占了大半个床，拥在一块成山丘状，泛着一股陈年的霉腐味儿，而头顶的天花板上，几何图案一样的蜘蛛网，正随风飘荡，两只蜘蛛正攀在上面勤奋劳作。从房间到客厅，再到厨房，他逡巡了一番，一边看，一边摇头。作为一个男人，他很难想象一个女人会把日子过得如此粗糙，如此恓惶。
但是，当他推开卫生间的门，发现里面居然是另一番天地。这种一门之隔的对比，过于强烈，以致于他愣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这不会是清宫剧里的穿越吧？他禁不住怀疑自己。他眼前的卫生间，硕大如一个房间，显然是进行过改装，里面的马桶、浴缸、洗脸盆和毛巾架，井井有条，焕然一新。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地砖和墙上西欧风情的瓷片，以及晶光闪亮的天花板，在流光溢彩的水晶灯下，无不闪烁着一股优雅富贵的气息。他一吸溜鼻子，嗅到空气中还残留着清新剂的芳香。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浴缸，光洁如镜，旁边的墙上吊着几个塑料花篮，里面盛放着各式各样泡澡用的干花。浴缸的一旁，还躺着一本书。他拿起来翻阅了几页，是《月亮与六便士》，一个叫毛姆的英国人写的。他叹了口气，把书轻轻地放回了原处。
他一转身，看见洗脸盆前面的梳妆镜。镜子前，搁着一个咬了一半有些暗黄的苹果，上面沾着一丝血迹，静物素描一般，在镜子里面投射出另一种残缺。他很纳闷，为什么上来的同事没有把它作为物证带走？他犹豫了一下，拧开水龙头，拿苹果用水冲洗了一番，又搁回在镜子前，然后轻轻地退出卫生间，如告别朋友家一样，不忘礼貌地把门合上。
像这样老式的建筑，客厅外面自然不会有阳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窗户。他站在窗口，掏出一支烟点燃，默默地吸着，朝窗外极目望去。
窗外，夜色四合，一轮凄清的明月之下，万物萧条，四野冥寂，只有一条小河横陈于眼前。河对岸，一条土路，灰扑扑的，自远方延伸而来，仿若垂挂于天地之间。河水清澈透明，他看见一个女人穿着皱巴巴的睡衣行走在河水里，她的脚触到了河底，脚趾头上涂着红艳艳的美甲油，而水已经漫过她的鼻梁，惟有一双眼睛在河面上漂浮。
他一动不动，久久地凝视着那双漂浮的眼睛，乳白色的月光下，透明的河流之上，一双漆黑的瞳仁在眼眶中灿亮若星。他知道，那里面有太多生命的秘语，就像所有的词语虽聊无意义，却暗影重重。

夏阳，江西省丰城市人，长居东莞。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小小说学会副会长，江西省微型小说学会副会长，《小小说选刊》专栏作家，《微型小说选刊》评论员。出版个人著作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