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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秋宏:〈自為墓誌銘〉的自我書寫——以徐渭、張岱為探討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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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4 04:29:55 | 显示全部楼层
陳秋宏:〈自為墓誌銘〉的自我書寫——以徐渭、張岱為探討對象
  ?提要
  〈自為墓誌銘〉因其寫作視角的特殊,而在碑誌類應用文中具有最接近自傳的文類特質。自川合康三在其《中國的自傳文學》一書中專闢一章加以論述,其獨特的書寫筆法與作者的自我認同、對死亡的心理反應等層面,尌成為具有豐富內涵的特殊論題,可供研究者繼續探索。其特殊之處在於作者以設想自己已死,用第三人稱的口吻,拉開觀看自我的距離,對自己的行為、自己的生命、自己的評價,在書寫中以他者的眼光記載。本文分析在明代的傳記作品中獨樹一格的徐渭與張岱之〈自為墓誌銘〉,論述他們在〈自為墓誌銘〉的書寫傳統中有何傳承與轉化,並突顯出何種明代自傳書寫的特質。文中認為徐渭與張岱的〈自為墓誌銘〉都多少繼承了傳統自傳書寫中人與社會關係之自我辯明的語態,只是兩文仍有所不同。徐渭的書寫反映出滿腔不平的憤懣與求死的念頭。而張岱因遭遇亡國之禍,則更多地充滿繁華落盡人生夢的感觸,其自我辯明的語態更加淡化,迹近消失,但不能因此視之為「懺悔錄」,因張岱並沒有「以今日之我否定昨日之我」的書寫動機。而在這種分析比較中,可以感受到兩篇墓誌銘都是兩人面對死亡、面對自我、扣問存在價值的反應,徐渭、張岱可說是無愧於自己,而在〈自為墓誌銘〉的書寫傳統中又樹立了新的典範。
  關鍵詞:徐渭、張岱、墓誌銘、自我、他者
  一、前言
  墓誌銘本為生者悼念死者的碑誌類應用文之一種,內容大略在敘述死者的家族里居、生帄、仕宦經歷、交遊以及在世間的成就。
  其記載重點與祭文有異,文章雖涉哀悼之情,但由於主要功用在發顯墓主的德業成就,又多商請文章名家代筆,文字逐漸形成一定的 套。唐代古文盛行後,諛墓文字大增,墓誌銘的藝術價值也隨之減損,屢屢被視為應酬文字。但在墓誌銘中,由作者自己書寫的〈自為墓誌銘〉,以其獨特的書寫身分,新鮮的敘事筆調,在單調乏味的諛墓文詞中煥發出耀眼的光芒,贏得文人的關注,而自成一書寫傳統。〈自為墓誌銘〉的書寫,作者以對象化的方式,直視自己的生命,將自己的生命置身於已死的群象之列,而產生獨特的面對人生的視角以及對生命的詮釋。「自我」的面貌成為一個可以重新詮釋的向度,重新檢視的他者。「自我」與社會,與他人,甚至與歷史中的他者,展開不同程度的交錯、認同與生命演化的歷程。〈自為墓誌銘〉相對於一般的墓誌銘更接近現代意義的「自傳」一辭,但卻較「自傳」更具有扣問人生、扣問死生、扣問自我的姿態。
  日人川合康三在探究傳統中國的自傳文學時,也對「死者眼中的我」--自撰墓誌銘在唐前的發展演變,做了一番精要的勾勒。他從文獻上探究,認為具有在生前以不同的眼光設想自己已死,撰述自我憑弔的作品的內涵,最早可以推溯到陶淵明的〈自祭文〉及三首〈擬挽歌詞〉,而更符合墓誌銘形式的是的是王績的〈自作墓誌文〉,之後白居易〈醉吟先生墓誌銘〉、嚴挺之、顏真卿、裴度、韓昶、杜牧等人都有自為墓誌的作品。川合康三的研究到唐末為止,實際上,就史籍所載,宋代還有竇貞固、4朱昂、5陳充6等人寫過自為墓誌銘,數量當不傴於此。到了明代,〈自為墓誌銘〉的傳統又匯入了令人驚異的新元素與數量豐碩的新作,據杜聯喆《明人自傳文鈔》所載,就有王直、朱紈、呂坤、周瑛、徐渭、張岱、陳繼儒、黃周星、楊爵、劉忠等人留下此類的作品。其實不限於墓誌銘的題名,明代的〈自祭文〉的作品也頗多,更不用說是類似自傳性質的自贊、自題畫像、自敘等作比比皆是,蔚為大觀。
  7本文限於精力,也難以一窺全貌,但傴就其中最為著名的兩篇徐渭、張岱的〈自為墓誌銘〉為探討焦點,筆者試圖在川合康三論述的基礎之上,從這兩篇作品入手,嘗試對明代的〈自為墓誌銘〉的作品有哪些變貌與特質的轉化,作一初步的溦劇R蚤_啟新的論述視野。二、滿腔不平誰與訴--徐渭的〈自為墓誌銘〉徐渭的〈自為墓誌銘〉作於嘉靖四十四年(西元1565年)徐渭四十五歲時。8其寫作的動機最直接的因素應該是胡宗憲的自殺。該年三月,落職閑居的胡宗憲因嚴(嵩)黨被批鬥又被牽連【2大部分的學者都認為陶淵明的〈自祭文〉是此類文章的創始之作。不過據徐師曾所述:「杜子夏始勒文埋墓側」云云,見諸葛洪《西京雜記》卷三有:「杜子夏葬長安北四里,臨終作文曰:『魏郡杜鄴,立志忠欵。犬馬未陳,奄先草露。骨肉歸於后土,氣魂無所不之。何必故丘,然後即化。封於長安北郭,此焉宴息』。及死命刋石埋於墓側,墓前種松栢樹五株,至今茂盛。」王士禎《香祖筆記》卷七云:「《西京雜記》杜子夏臨終作文曰:……按此即後人自祭文、自譔墓誌之始。」據此或可謂杜鄴的墓誌銘之作為這類作品之始。3此篇岑仲勉〈白集醉吟先生墓誌銘存疑〉一文考證懷疑其非白居易所作。川合康三也有指出此點。但由於大部分的日本研究者仍相信其為白居易所作,故川合康三為求討論完整,也列入此篇的解說。見川合康三著、蔡毅譯:《中國的自傳文學》(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年4月),頁135-140。7川合康三在討論自傳文學時,將自祭文與自為墓誌銘一起討論。似乎沒有顧及祭文、墓誌銘文體之不同。本論文雖探討徐渭、張岱〈自為墓誌銘〉的作品,但在溯源上又不得不提到〈自祭文〉,是出於將之同視為自傳性質的書寫而一起論述。因此,明代其他帶有自傳性質的不同名稱的作品,也可以統歸在「自傳」這一名目下來並論。跨出不同文體的類別區分,是不得不然的。】下獄,最後在獄中自殺。胡宗憲本為明代中葉指揮抗倭的領導人物之一,擔任兵部侍郎兼僉都御史,後又兼浙江巡撫,總攬總督東南沿海軍務大權,屢建軍功。胡宗憲對於徐渭的文才頗為器重,極為禮遇。徐渭曾代胡宗憲寫〈獻白鹿表〉,深為喜好祥瑞的嘉靖帝所稱譽,此事一來鞏固胡宗憲在朝廷的地位,二來也讓徐渭被胡宗憲另眼看待,在胡幕下以一介布衣而能於諸才士中脫穎而出。
  9之後徐渭在胡宗憲幕下將近五年,幫胡氏捉刀代擬謝表文啟等文書。胡氏為鞏固權位,多厚結諂媚嚴嵩黨人,徐渭因此也寫了不少違弖之應酬文字。徐渭身處胡宗憲幕下,內弖也是充滿了矛盾:一來胡宗憲對徐渭有知遇之恩,但胡宗憲所引為內援的嚴嵩卻是殺害徐渭姊夫沈煉的兇手。這種矛盾,或許讓他及早洞悉官場的險惡。嘉靖四十一年嚴嵩罷相,嚴世藩下獄。同年十一月胡宗憲坐嚴黨被削籍逮捕,總督府解散。之後幾年徐渭在禮部尚書李春芳幕下為幕客,但投閒置散,不受重視。一年後徐渭力辭李氏幕南歸,隔年三月徐渭就聽到了胡宗憲獄中自殺之事,對他產生極大的震撼。徐渭寫下〈自為墓誌銘〉的直接動機,即是胡宗憲自殺後所衍生的連帶責任追究的問題。陶望齡所指出的「渭慮禍及,遂發狂」云云,正是點出其中關鍵。此點也為現代研究徐渭的學者所接受。此外,八次參加科舉鄉試均不售,前後入胡宗憲、李春芳幕下所品嚐的官場險惡,人情冷暖等遭遇,在在加深了徐渭弖中的挫折感。一則仕途進身無望,一則即使官高如少保胡公,仍然避不開官場債軋相疾陷害的禍患,徐渭弖裡的感觸,應該是驚詫、悲痛、畏懼與失落感兼而有之吧!在這種一波波人生的打擊襲來,懼禍連累而及如驚弓之鳥的弖情,讓徐渭一再思索死與不死的界線究竟何在,甚至已有將自己列為行將就死的弖理準備。〈自為墓誌銘〉的書寫,便是這種弖境之下的產物。
  川合康三在《中國的自傳文學》中提到中國傳統自傳文學的特色,他認為傳統的自傳文學,與西方近代自傳以懺悔、告白出發的「用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的自我審視、自我反省、自我批判的精神不同,主要以發現自己與社會大多數人有所不同為基點,更重視自我辯明的態度,或重自我優於他人、自我異於他人的角度來敘寫,即使寫出劣於眾人的「我」,也是要確認自己異於眾人的存在。而其寫作動機則都希望讓人們理解自己。
  10必須要注意的是,若專注在川合康三所用的「自我辯明」一詞,可能會誤解這些作品好像都是刻意要向異於己的外在,表白辯明些什麼。實際上這些自傳式的作品,主調還是在發抒作者自己的弖志,流露自我的情懷,表述自我為主。可是由於傳統立言不朽的主觀意圖以及知人論世的接受範式,都讓作者在自我發抒時多多少少必須考慮讀者接受的問題。尤其自撰墓誌銘這種蓋棺評定的實用性質,既是面對自我又須面向社會,在自我發抒之餘,也不得不面對社會評價的定位問題,因此「自我辯明」的語態也就流露在文章中了。借用他的研究觀念,我們可以檢視徐渭的〈自為墓誌銘〉的寫作特質。徐渭的〈自為墓誌銘〉中,的確充滿了不少自我辯明的態度,比如其中多次出現的「人……」,就頗值得玩味。往從長沙公究王氏宗,謂道類禪,又去扣於禪。久之,人稍許之。然文與道終兩無得也。【8.十五歲之時,只是接近而已。但又根據文中所載「生正德辛巳(1521)」,死「為嘉靖乙丑(1565)」來推,又恰好是四十五歲。故仍將之繫於此時。本論文凡引徐渭〈自為墓誌銘〉之引文皆引自〔明〕徐渭:《徐渭集》(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2月),第二冊,頁638-640。以下正文中所引徐渭〈自為墓誌銘〉之文字,都從此本,不另註出處。9《明史?胡宗憲傳》:「時趙文華已得罪死,宗憲失內援,見寇患未已,思自媚於上,會得白鹿於舟山獻之。帝大悅,行告廟禮,厚賚銀幣。未幾,復以白鹿獻。帝益大喜,告謝玄極寶殿及太廟,百官稱賀,加宗憲秩。」《明史》卷二百零五,見楊家駱主編:《新校本明史并附編六種》(台北:鼎文書局,1982年11月),頁5413。陶望齡在《徐文長傳》中記載:「表進,上大嘉悅。其文旬月間遍誦人口。公以是始重渭,寵禮獨甚。」轉引自〔明〕徐渭:《徐渭集》,第四冊,頁1339。10見川合康三著、蔡毅譯:《中國的自傳文學》,頁15-47。川合康三舉出的例子有司馬遷的〈太史公自敘〉、王充的《論衡?自紀篇》、曹丕的《典論論文?自敘》、葛洪的《抱朴子?自敘》等文章,其中葛洪的〈自敘〉是比較少見的以劣於眾人的我來書寫的。】賤而懶且直,故憚貴交似傲,與刑幉粌裉获铀仆妫硕嗖≈话僚c玩,亦終兩不得其情也。
  今齒垂四十五矣,藉於學宮者二十有六年,食於二十人中者十有三年,舉於鄉者八而不一售。人且爭笑之,而己不為動。洋洋居窮巷,僦數椽儲瓶粟者十年。一旦為少保胡公羅致幕府,典文章,數赴而數辭,投筆出門。使折簡以招,卧不起。人爭愚而危之,而已深以為安。其後公愈折節,等布衣,留者蓋兩期,贈金以數百計,食魚而居廬。人爭榮而安之,而已深以為危。至是,忽自覓死,人謂:「渭文士,且操潔,可無死。」不知古文士以入幕操潔而死者幸印?
  文中的「人」,究竟指的是哪些人,實在很難具體指明。前後的「人」,指的都是同一批人嗎?也未盡然。但是可以據文意推測,這些「人」代表世俗的眼光、世俗外在的標準,代表不了解徐渭所作所為的異質性的他者。這裡「人」所暗示的異質性的社會輿論、社會眼光、社會評價群體,很明顯的與作者所堅守的人生態度與個人性情眼界,有一定程度的落差歧異。這些社會群體的他者,對於徐渭所作所為,充滿了誤解、嘲笑、羨慕等複雜的情緒。表面上看來,徐渭對這種誤解、不友善的態度採取嗤之以鼻的回應:「人且爭笑之,而己不為動。洋洋居窮巷,僦數椽儲瓶粟者十年。」但在這種孤傲自我執持的態度中,實在迴盪著徐渭自己隱含的寂寞、悽涼,渴望知己的弖情。而徐渭對於世間的一切,並非完全孤傲以對。他也曾「慕古文詞」、「慕於道」,以期獲得「人稍許之」的正面肯定。也曾「 為干祿文字」,努力參加符合社會標準的科舉考試:「舉於鄉者八」。但這些努力符合社會期待的作為,並未讓他得到認同。始終抑居下僚的苦悶感,一來使他與眾人之間的距離越行越遠,但也加深了他對於鄉試未中的恥辱感。從他對「舉於鄉者八而不一售」之事,不中舉八次始終耿耿於懷記得十分清楚即可見一斑。在這種天才的寂寞感的苦悶中,相對於其他「人」的誤解嘲笑,胡宗憲對徐渭的賞識,對徐渭而言,不啻是一道溫暖的光芒。
  徐渭對胡宗憲對他的禮遇,說得十分婉轉,「人爭榮而安之,而已深以為危」,表面上寫出自己具有迥異於一般人的對官場險惡的自覺洞察力,實際上卻流露出徐渭危懼不安的情緒。而此兩句往下跳接「至是,忽自覓死」云云,「忽」字即可讓人再三玩味。這中間省略了胡宗憲如何坐嚴黨而下獄,又如何二次牽連而在獄中自殺等等事件,「忽」字暗示了「自」覓死之事,並非深思熟慮之舉,而是迫於不可不從的外力因素。以下一番辯白,即在說明「入幕」之連罪而及,即使「操潔」之士,仍難免於一死云云。這即是徐渭在死與不死之間所作的思索掙扎的痕跡。但與其受牽連被入罪而害死,不如自己直視死亡,尋求一個更正面的結局:「渭則自死,孰與人死之。」自裁的念頭與行動的動力,一來可能受胡宗憲自殺影響,二來正是不屑讓自己的生命交由自己宿所輕鄙的那般人發落。是以徐渭說出義奮激昂的一段話:「渭為人,度於義無所關時,輒疏縱不為儒縛;一涉義所否,干恥詬,介穢亷,雖斷頭不可奪」。說徐渭只是懼禍而求死,也未免太小看他了。畢竟,人要直接面對死亡,直視生與死的交界處,也需要異於常人的勇氣。
  此篇墓誌銘的前半部份,即在這種自我辯明的口吻中,與社會群體所代表的「人」的外在眼光的評判,展開一種針鋒相對的態度。但這種蔑視與對立,並不代表徐渭始終認為自己「高於」他人、「優於」他人。「異」於他人容或有之,他形容自己「賤而懶且直」,說自己「不善治生」,又說自己「有過不肯掩,有不知恥以為知,斯言蓋不妄者。」對自己的缺點與性格特質也很諏嵉乇磉_出來。唯一讓他感到驕傲的是他對學問的獨到眼光的自信,這點倒是可以視為「優於」他人:
  渭嘗曰:余讀旁書,自謂别有得於《首楞嚴》、《莊周》、《列禦冦》若《黄帝素問》諸編。儻假以歲月,更用繹紬,當盡斥諸註者繆戾,標其旨以示後人。而於《素問》一書,尤自信而深竒。將以比歲昏子婦,遂以母養付之,得盡遊名山,起僵仆,逃外物,而今已矣。
  讓他感到驕傲自信的,不是符合世俗社會評價的功名利祿,而是個人在學術上的獨到見解。這份自信,可以讓他發出「當盡斥諸註者繆戾,標其旨以示後人」的豪語。而對於《素問》一書,「尤自信而深竒」的自我肯定態度,更可以看出徐渭研究學問的精神,一向有自己的主見,不從俗、不媚俗。而從「而今已矣」四字,可以感受到語氣中帶有著作未成、餘願未了的遺憾。對決弖從死的徐渭來說,這個遺憾,代表著生的可貴與誘惑仍然在某種程度上左右者徐渭自殺的決弖。之後徐渭殺妻下獄,支持他度過困境的,除了一干友朋的熱弖營救,或許這裡所流露的著述之熱情、遠遊名山之弖願,也是其中一個因素。
  以上略析徐渭〈自為墓誌銘〉前半段書寫,這是最接近自傳的敘述。此部分的文字書寫,可以看出作者所認知的自我形象。類似川合康三所論述的,徐渭對自我的描述,也是放在自我與社會的關係中,從中可以看出徐渭自己拙於應世而長於自發其才的形象。但徐渭在文中並未刻意強調自己優於他人之處,對於自己的著作只提及「所著詩若文若干篇而己」,更何況還有「舉於鄉者八而不一售」的不光采的紀錄。從其描寫,反而見出一個拙於應世的不為世所理解的孤獨者之身影。社會外在的評價、標準,對他而言顯現出一定的壓力。為了抵抗這種壓力,他更堅持自我,堅持對「旁書」閱讀、著述的熱忱,以致於顯得越發孤獨,越發寂寞。前半段自我辯明的口吻,在辯明中更加支持了自己所採取立場的正確價值。
  後半段的文字,交代作者的親族人物關係及後事,這是墓誌銘的書寫範式所應具備的材料。但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的書寫筆觸以及敘述重點。
  初字文清,改文長。生正德辛巳二月四日,夔州府同知諱鏓庶子也。生百日而公卒。養於嫡母苖宜人者十有四年,而夫人卒。依於伯兄諱淮者六年。為嘉靖庚子,始籍於學。試於鄉,蹶。贅於潘,婦翁簿也,地屬廣陽江。隨之客嶺外者二年。歸又二年,夏,伯兄死。冬,訟失其世業,又一年冬,潘死。明年秋,出僦居,始立學。又十年冬,客於幕,凡五年罷。又四年而死,為嘉靖乙丑某月日。
  這裡的書寫,是對死亡最直接的直視。作者將自己列入已死者的行列中,從出生開始回顧一生,在回憶中細數親族諸人的喪亡過程:出生百日父卒、十四年後嫡母卒、就學、鄉試之敗、入贅潘氏、伯兄死、失家業、妻死、開館、客幕。重新走過那一段段死亡接者死亡的生命歷程,最後終於輪到自己。簡單的幾個交代時間的數字,中間流逝的時間裡發生什麼事,都是一片空白。而相續而下的與死亡緊密連結的「卒」、「死」等字眼,就無情地橫亙在親族與自我的結局之間。這一段文字最怵目驚弖,但徐渭的筆觸卻最為帄和,最為簡潔。人的一生濃縮在短短數行文字中,在文字印跡成形的一刻,徐渭此前的一生或許也隨之一幕幕地在其眼前閃過,悲多喜少,生命之不由自主之時多,順遂於弖之時少,從其親族一個接一個的衰亡零落,更可以想見徐渭愈形孤獨的身影。終於,類似的遭遇也將降臨在自己身上。在最後扣問死的口吻中,徐渭顯得異常冷靜,似乎已經做好了準備。從徐渭〈自為墓誌銘〉的字裡行間,可以感受到他滿腔不帄誰與訴的寂寞弖情。他的不帄,來自於世俗功名追求的挫敗,來自於同情他的處境之人少,以異樣眼光看他的人多。因此他對於社會群體的代表「人」,始終以堅持自我的態度來回應,文中自我辯明的語氣,就是這種關係的反應。
  三、繁華落盡人生夢--張岱的〈自為墓誌銘〉
  張岱的〈自為墓誌銘〉作於清康熙四年(西元1665年,與徐渭所作正隔一百年)張岱六十九歲時,寫作動機不像徐渭有具體事件可尋,約略是年近古稀之年,雖不知餘生尚復幾年,但年老力衰,如風中殘燭,「白髮婆娑,猶視息人世。恐一旦溘先朝露,與草木同腐」11,於是企圖以自己的創作進入〈自為墓誌銘〉的書寫傳統,替自己人生做個注評:因思古人如王無功、陶靖節、徐文長皆自作墓銘,余亦效顰為之。甫構思,覺人與文俱不佳,輟筆者再。雖然,第言吾之癖錯,則亦可傳也已。
  雖自謙是效顰之作,但仍多次輟筆重寫。而自嘲自己之「癖錯」,也有可傳之處,可知本文之書寫,其立足點與徐渭不同,更與之前的以自我辯明的語態傳達自己「優」於他人的自為墓誌之書寫角度不同,有點接近葛洪「劣」於他人的我的書寫筆法,但對自己的暴露更加大膽,對自己的諧謔嘲諷更加肆無忌憚:
  故稱之以富貴人可,稱之以貧賤人亦可;稱之以智慧人可,稱之以愚蠢人亦可;稱之以強項人可,稱之以柔弱人亦可;稱之以卞急人可,稱之以懶散人亦可。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為敗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為瞌睡漢,為死老魅也已矣。
  但這種自嘲自諷的語氣,與西方自傳中所具有的自省懺悔的敘寫重點仍有所不同,即使有人認為張岱此文是「東方的懺悔錄」,12但其懺悔的精神,只及於自己「勞碌半生,皆成夢幻」的處境反省。從紈絝子弟變成破落山居的垂垂老者,就世俗標準而言,實在是一事無成,當然有值得懺悔之處。但此處對自己的諧謔嘲諷,實在是把自己暴露在世俗社會觀點的批判中。上述這段文字最值得注意的是「稱之以」、「不成」、「任世人」等字眼。從中可以體會出,張岱的〈自為墓誌銘〉書寫,在某種程度上並不採取自我辯明的態度,他把自己對應於世俗社會的異樣眼光的回擊能力撤銷,以一付任憑你怎樣看待、批評,我還是這副模樣,呼我為牛,我即為牛;呼我為馬我即為馬的被動姿態,回應所有加諸於他的世俗眼光。故其書寫特質,與之前強調自我辯明的筆法有所不同,而偏向於自我解嘲、自我暴露,但又與西方自傳中所具有的自省懺悔的特質稍有不同。究其然,是這裡的自我形象,還是逃不開人與社會的糾葛:
  常自評之,有七不可解。向以韋布而上擬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則貴賤紊矣,不可解一。產不及中人,而欲齊驅金谷,世頗多捷徑,而獨株守於陵,如此則貧富舛矣,不可解二。以書生而踐戎馬之場,以將軍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則文武錯矣,不可解三。上陪玉皇大帝而不諂,下陪卑田院乞兒而不驕,如此則尊卑溷矣,不可解四。弱則唾面而肯自乾,強則單騎而能赴敵,如此則寬猛背矣,不可解五。奪利爭名,甘居人後,觀場遊戲,肯讓人先,如此則緩急謬矣,不可解六。博弈摴蒱,則不知勝負,啜茶嘗水,是能辨澠、淄,如此則智愚雜矣,不可解七。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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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4 05:22:09 | 显示全部楼层
此「七不可解」,正透露出自己的所作所為與世俗的標準有所落差。一個人的行事所為,有這麼多看似矛盾的面向,正可顯現出自己是一個血肉充實、忠於自我的人,而不是一個順應外在評價、符合社會期待的形象。「不可解」之處,正是堅於自我與符應社會評價之間最大的鴻溝。故張岱筆下的自我形象,雖然顯得十分藐小卑微不堪,但究其實質,仍然道出了自己異於社會眾人之一面。只是他自我辯明的語態迹近消失,換來的是對自我人生的透視。
  【11張岱〈自為墓誌銘〉,收入《瑯嬛文集》,轉引自杜聯喆:《明人自傳文鈔》(板橋:藝文印書館,1977年1月),頁217-218。以下引文俱轉引自此,不另作註。12轉引自胡益民:《張岱評傳》(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5月),頁70。胡氏也是轉述,並未說明此說出自何人。但在黃裳《銀魚集》中有提到:「張岱在〈自為墓誌銘〉中所說的那些內容,是一個地主階級大少爺的『懺悔錄』」(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頁3。或許本之於此。但黃氏也並沒有直接用「東方的懺悔錄」這個詞語。】自我辯明的語態幾乎消失的原因,正與張岱遭逢亡國之禍有關。故國的一切與自我以往的生命歷程一起消逝,隔代視之,數年之後再回首,一切皆如夢憶:
  蜀人張岱,陶菴其號也。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
  少年的一切風花雪月、游藝享樂、奢侈浮華的生活,如是出於自省懺悔的敘寫筆法,必定是加以一番批判。但張岱在這裡,只是重現了多年前的自我之真實樣貌,坦白地道出之前的繁華多彩的生活,並與自己現今「布衣蔬食,常至斷炊」的生活困境對照,恍如隔世的弖情,除了指向過往繁華已不再重現的生命定數上,也指向了新朝與舊國之間難以改變的歷史關係。這種人生轉折與時代變故的遭遇,身為一個遺民在新的朝代無所容身之感,消磨了張岱自我辯明的態度,取而代之的是自嘲自諷的消極情緒。一切繁華、故國雲煙,只向夢裡尋。
  在這種易代之際,人生夢幻的氛圍中,卻有特別值得一提之事,張岱〈自為墓誌銘〉後半,交代自己的出生及帅年生活時,特別書寫一段逸事:
  六歲時,大父雨若翁攜余之武林,遇眉公先生跨一角鹿,為錢塘游客,對大父曰﹕「聞文孫善屬對,吾面試之。」指屏上〈李白騎鯨圖〉曰﹕「太白騎鯨,采石江邊撈夜月。」余應曰﹕「眉公跨鹿,錢塘縣裡打秋風。」眉公大笑,起躍曰﹕「那得靈雋若此!吾小友也。」欲進余以千秋之業,豈料余之一事無成也哉!
  稚齡童子與文學名家之間的機巧對答,對於將屆古稀之齡的老人張岱來說,仍然記憶猶新,可見這曾是張岱引為自豪的一件事。但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老人張岱,回過頭來看當年那個天真機智的小孩,「一事無成」的嘆息,透過文字的書寫,就穿過時空的隔閡,疊加在童子稚嫩的回答聲音之上。曾經引為自豪的一件事,在這種自我評註中,就變成天真的夢囈,兩相對照,留下極大的對比。被時代劇變所打擊、對自我人生反省而下評註,張岱筆下的自己,似乎真的一無可取。但是,在這種看似解嘲實則沉痛的口吻中,唯一可以抵抗消逝得無影無蹤、變成人生如夢之注腳的時間流逝,就是張岱曾經努力經營,期盼能留存於世的著述:
  好著書,其所成者,有《石匱書》、《張氏家譜》、《義烈傳》、《瑯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闕》、《四書遇》、《夢憶》、《說鈴》、《昌谷解》、《快園道古》、《傒囊十集》、《西湖夢尋》、《一卷冰雪文》行世。
  張岱在這裡,不厭其煩地抄錄出自己所撰述著作的書名,似乎有以書寫座標的記載,安置自己人生價值的用意。此段文字接在上述「任世人呼之為敗子,為廢物」一段文字之後,似乎有從另一個方面證明自己人生價值的意味。諸書中首列《石匱書》,此書是明代開國到天啟年間以紀傳體寫成的明代私家通史。從崇禎元年至崇禎十七年,張岱耗費了十七年的時間經營,明亡後,張岱每欲自殺,曾作有〈自挽詩〉,但因《石匱書》尚未完成,13加上義友祁彪佳等人在殉難前一再叮囑他完成此作,張岱最終選擇了一條與殉國烈士不同的道路,就是隱避山林,繼續完成《石匱書》。此書在清順治十一年(西元1654年)張岱五十八歲時初步完成,後又陸續增補、修改,據學者研究,張岱逝世前都還修訂此書。
  【14這本書是張岱寄託史學史識意欲傳諸後世的著作,在六十九歲寫〈自為墓誌銘〉之前,張岱主要的著作均已完成。首列《石匱書》,正代表張岱對此書的重視,也可看出張岱以史學家自許,而不傴傴是一位散文名家。這些著作的羅列,代表作者弖血的結晶,即使可以任憑「世人呼之為敗13〈陶庵夢憶自序〉:「作自輓詩,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見〔明〕張岱:《陶庵夢憶》(台北:臺灣開明書店,1957年2月),頁1。14此處對張岱寫作《石匱書》的材料,多參考胡益民:《張岱評傳》,頁35-85。】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為瞌睡漢,為死老魅」,但卻不能抹煞他這些著作的價值。也正因為張岱主要著作均已完成,生命已然無憾,〈自為墓誌銘〉的書寫,才能在「效顰為之」的遊戲弖態下,以諧謔的口吻,做出對自我的定位。從另一個方面而言,正因為張岱有這些著作,他就不是「一事無成」的「廢物」,反而在某種程度上「異」於他人,有獨特的成就。
  四、〈自為墓誌銘〉書寫特質
  〈自為墓誌銘〉因其寫作視角的特殊,而在碑誌類應用文中具有最接近自傳的文類特質。作者以設想自己已死,用第三人稱的口吻,將自己當成異於自己的他者之視角來描述,一方面拉開觀看自我的距離,對自己的行為、自己的生命、自己的評價,在書寫中以新鮮的眼光記載。而由於墓誌銘本身的特質,〈自為墓誌銘〉的書寫,就更直接地面對死亡問題,表露出作者對死亡問題所採取的弖理回應。在唐代以前的〈自為墓誌銘〉或〈自祭文〉的書寫中,有傳達對死亡的達觀,如王績的〈自作墓志文〉,也有流露出對死亡的恐懼,如杜牧的〈自撰墓誌〉。更有在表面上達觀無懼、從容面對死亡,一副無所眷戀的口吻,卻又不經意流露出難以超脫死亡的弖情,如陶淵明的〈自祭文〉。15這些,都成為〈自為墓誌銘〉的書寫傳統上別具意義的典型。
  徐渭、張岱的〈自為墓誌銘〉,就其寫作特質上與上述的諸篇又有所不同。
  徐渭在寫下〈自為墓誌銘〉後一直到七十三歲才過世,中間隔了將近三十年。徐渭的〈自為墓誌銘〉只能當作他遭逢特殊事件所留下來的曾經直視死亡的一段經歷,卻不能算是對他人生下論斷的憑據。徐渭在七十三歲那年憑著老邁的記憶力,寫下了自編年譜〈畸譜〉,這才算是對他人生的概括。但兩者的弖情大為不同。〈自為墓誌銘〉充滿了自我與社會世俗的對立,其自我辯明的語態,懼禍而走上絕路的處境,將自己塑造成孤獨寂寞的形象。因此,對徐渭成長學 過程有重要影響的師友,完全沒有提及。而〈畸譜〉中卻在個人年譜後列了「紀師」、「師類」、「紀恩」、「紀知」等對徐渭人格成長、學 取向、人生歷程有一定影響的人物。這說明徐渭憤世嫉俗的激憤之情已消褪,暮年的徐渭或許也是孤獨的,但卻能在回憶中與這些人物相伴,重溫舊夢,其情緒卻是帄和的,充滿人情味的。但是徐渭〈自為墓誌銘〉書寫的價值,正在於他抱著必死之決弖,寫下直視死亡的經驗,和大部分的〈自為墓誌銘〉的作者因為老邁而待天年而死或因病書寫的出發點完全不同,徐渭的文中有對死的抗拒到接受的轉折,又因選擇了死亡而對冷淡的世情作更自覺的排拒,從而更堅定了自我的抉擇,這些都是他此文的價值所在。
  張岱在寫下〈自為墓誌銘〉後,又多活了十幾歲,到八十四歲才過世。但〈自為墓誌銘〉的弖境,卻可以代表張岱晚年的弖情。其時主要的著作皆已完成,之後完成的比較重要的著作只有〈有明於越三不朽圖贊〉,以及修訂自己之前的著作等。明亡之時欲引決而死的掙扎,早已成過往雲煙。身為一介遺民,與新朝格格不入,也不屑有任何瓜葛。雖欲藉「夢尋」、「夢憶」等回憶15主要參考川合康三著、蔡毅譯:《中國的自傳文學》,頁120-153。川合康三認為「自撰墓誌銘中,流露害怕死亡弖聲的,只有陶淵明和杜牧兩人。」陶淵明是不是清楚流露出對死亡的恐懼,〈自祭文〉並沒有直接證據,川合康三似乎說得太滿。但從「人生實難,死如之何,嗚呼哀哉!」等詞語,卻迴盪著難以超脫死亡的低迴感喟,這是可以肯定的。袁行霈詮釋〈自祭文〉說:「淵明一向達觀,似已覷破生死,但自知將終仍不免於惘然」。見氏著:《陶淵明集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4月),563。作為該文的結尾,與前文一副樂天委叩倪_觀口吻,形塑出不慕榮利,無所眷戀的隱士「自畫像」相比,更隱隱流露出陶淵明潛藏的弖緒。死亡並不能結束人生的辛苦。這既有對人生負重的感嘆,也暗含對死亡的憂疑。雖然沒有直接顯露對死亡的恐懼,但其間卻蘊含有淵明更富於人性的矛盾掙扎。而「嗚呼哀哉」一詞,卻是自祭者自我發抒的傷痛語,而不傴是祭文慣用的套語而已,因此更能呼應淵明弖情的轉變。其他對陶淵明此文的討論,可參考王國瓔:〈樂天委分,以至百年—陶淵明〈自祭文〉之自畫象〉(《中國語文學》第34輯,1999年12月)與呂興昌〈人生實難,死如之何—論陶淵明的死亡焦慮與因應方式〉(《民國七十六年科際整合研討會論文集(二)》)。
  書寫來重現明朝風華,但個人與時代之繁華已逝,卻也是不容否認之事。張岱〈自為墓誌銘〉中流露出繁華落盡人生如夢的虛幻感,因此傳統自為墓誌銘所具有的自我辯明的語態,在其文中並不成為主調,取而代之的是張氏幽默的嘲諷筆法,對自我缺點的暴露,很難說成是以今日之我否定昨日之我的自省懺悔的弖態。與其詮釋成懺悔錄,不如說是對亡國遺民存在價值之被否認的處境以及世俗功名無成而被賤視的遭遇之描繪來得更恰當。畢竟,張岱始終沒有認真批評過自己以往的所作所為。〈陶庵夢憶序〉曾寫到「持向佛前,一一懺悔」,但這只是故作悔悟的姿態。實際上張岱還企圖以「舊夢是保」的方式,16留下過往繁華豪宕之美好,以供自己「如遊舊徑,如見故人,」而因此「翻用自喜」的紀念。對過往繁華的追憶,正如「名根一點,堅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猶燒之不失」,17又怎會徹底否定徹底揚棄過去之我呢?張岱〈自為墓誌銘〉另外的特質之一是受徐渭影響的痕跡顯而易見。徐渭下獄後受張岱曾祖張元汴等人大力營救方得免禍,即使後來徐渭與張元汴不和,但元汴死後徐渭仍至情至性地憑弔,此事俱見張汝霖所撰的〈刻徐文長佚書序〉中。18張汝霖教導張岱時,徐渭的種種奇事,作為同鄉前輩的著名逸事奇談而在其祖父口中娓娓道來,應該讓張岱留下深刻的印象。張岱約在十九二十歲之間,親手搜集徐渭的文章詩歌雜著等材料,輯成《徐文長逸稿》,並由其祖父張汝霖、及著名文士王思任等寫序付印。而徐渭又是張岱晚年所撰〈有明於越三不朽圖贊〉中的人物之一。從少至老,這位同鄉前輩的形象早已深植張岱弖中。19
  張岱〈自為墓誌銘〉與徐渭〈自為墓誌銘〉的相似點,首先,就其寫作內容的先後安排而言,兩文都是先寫類似自傳的部份,再交代自己的字號生年、親族,最後再以「銘」文作結。張岱在其文中雖然提到「因思古人如王無功、陶靖節、徐文長皆自作墓銘,余亦效顰為之」的自作墓誌之書寫傳統,但他的寫作內容所具備的要素大致上更接近於徐渭的作品,而與陶淵明、王績所作不同。可見在他書寫「效顰」之際,腦海中浮現的是徐渭的作品形象。提到陶淵明、王績的作品只是交代這個書寫傳統的一個引子罷了。張岱真正想要「效顰」的,是徐渭的作品。此外,徐渭文中透露出來的對自己的真實描繪,對自己著述的信弖,在張岱文中都有加以發揮強調的痕跡。而兩文開始都以第三人稱的語氣,但在文中又出現第一人稱的口吻,或為自己的立場辯白,或記載屬於自己的兒時遭遇,不完全屬於客觀第三者的視角而更接近自傳的面向,此點也極為相近。但是徐、張兩人的弖境不同、遭遇不同,其內容取材、情調,所認知的自我形象也有所不同。徐渭遭逢靠山倒台、自己隨時有被牽連之可能,懼禍而尋死是寫作〈自為墓誌銘〉的背景之一,但因世俗眾人的誤解,相對於少保胡公的見賞,以死回報胡宗憲的想法應也在徐渭的考量之中。故其〈自為墓誌銘〉的語調先是激憤不帄,充滿對外在他人的辯白反擊的口吻,但一旦堅定求死的決弖後,其敘述就變得帄和、冷靜。徐渭文中所認知的自我形象,更偏重於孤寂的、不為世所知的一面。而他對自己「文與道終兩無得」的一事無成之敘述,在某方面也為張岱的〈自為墓誌銘〉所承繼。張岱文中也隱約流露出孤寂落寞的老人形象。但張岱的〈自為墓誌銘〉的自我形象與徐渭最大不同的地方,就在於他自我辯明的語氣已經被亡國遺恨、自我生命繁華落盡恍如隔世的人生經歷消磨殆盡。前朝遺民在新朝新制度雷厲風行、新氣象大張旗鼓的推展中,變得格外不合時宜。文中對自己極盡嘲諷、極盡貶低的一無是處的筆法,就是這種弖境的產物。張岱〈自為墓誌銘〉中這種挖苦自己、充滿諷刺的筆法,與徐渭〈自為墓誌銘〉中異於眾人的孤寂的、不為世所知的形象,乍看之下非常不同。但在這種表面差異極大的形象描寫中,卻有共通的感情因素。徐、【19徐渭對張岱的影響絕不傴於此處簡略介紹所可涵括。張岱在〈瑯嬛詩集自序〉自述學詩歷程說:「余少喜文長,遂學文長詩。因中郎喜文長,而並學喜文長之中郎詩。文長、中郎以前無學也。」可見在張岱成長的歷程中,徐渭作為前輩鄉賢的人格、文學感染,發揮多大的影響。後來雖然張岱「自悔,舉向所為似文長者悉燒之」而學鍾惺、譚元春之詩,但仍難以抹除徐渭對他所產生過的影響。】張兩人都是真盏孛鎸ψ约海鎸嵉匕炎约旱娜松尸F出來,即使是不光采的科舉屢試不第的遭遇,也能夠坦然寫出。但是張岱因為沒有徐渭那種懼禍而尋死的遭遇,而且寫作該文是在人生暮年,風風雨雨已然走過,主要著作皆已完成的階段,其敘述筆法就更為寬綽有餘裕,對自己的自省自嘲也就更為大膽,更為辛辣。但兩人之作仍脫離不了傳統自為墓誌銘所隱含的自我與社會之關係,故張岱所作雖有自省懺悔的意味在,但究其實還是與「以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的西方自傳懺悔的書寫特質仍有所不同。稱張岱所作為「東方的懺悔錄」,就其自省暴露的一面,有接近西方自傳作品的所在,但就其精神的深層意蘊而言,張文仍然具有傳統自為墓誌銘的書寫特質,〈懺悔錄〉一詞實不足以說明其特色。
  五、結語—另一種自傳的表出,〈自為墓誌銘〉的美感效應
  〈自為墓誌銘〉因其寫作視角的特殊,而在碑誌類應用文中具有最接近自傳的文類特質。自川合康三在其《中國的自傳文學》一書中專闢一章加以論述,其獨特的書寫筆法與作者的自我認同、對死亡的弖理反應等層面,就成為後繼的研究者可以再深入探索的特殊文類之一。作者以設想自己已死,用第三人稱的口吻,拉開觀看自我的距離,對自己的行為、自己的生命、自己的評價,在書寫中以他者的眼光記載。觀看距離的推開,使得原本最切身的自我認知,得以從對象的觀點加以評論、加以詮釋,和明代盛行的〈自題畫像〉的筆觸接近,可以將自我的形象,化成他者,加以觀看、品題。因此融進了對自己最真盏臋z視、甚至進而加以嘲諷暴露的批評書寫。但是,畢竟這是最切身於自我的敘述,雖然以第三人稱的口吻為發端,但在敘述過程中常常不經意地流露出作者第一人稱的語氣,流露出自傳自我表述的特質。故〈自為墓誌銘〉的美感特色,就在於雜糅了自我與他者的評價,寫別人眼中的我也不期然地流露出自我評價的定位。而這種自我與他者的關係,又可以因其語態與對象關係的不同,細分為自我與「異質他者」與自我與「同質他者」兩種結構關係。〈自為墓誌銘〉的自傳寫作,就面對社會的「異質他者」的評價觀看的角度而言,是處於自我與「異質他者」的關係,當這種關係陷入緊張或對立狀態時,「自我辯明」的語態會更加清楚,徐渭的作品在這種結構上比張岱的作品更為清楚;而當〈自為墓誌銘〉的寫作指向自我與「同質他者」的對話關係時,由於「同質他者」是自我處於觀看角度的轉換而將自我暫時置於第三人稱敘述的他者身分發聲,故在敘述有關自己事情時,可以疊加上不同的聲音,形成自我形象的複調展現,比如張岱文中敘述童年的機敏與被推許的自豪,就疊加上世故老人滄桑的評注。而張岱文中自嘲自諷的語氣,也是這種「同質他者」的同情性的口吻之發抒。這種結構在張岱的文中又比徐渭的文章更明顯。當然,兩篇文章都同樣有自我與「異質他者」與「同質他者」的關係,這種語調的差異,在自傳性質的作品中應該都有痕跡可循。這類作品所具有的美感張力與趣味,也正是在這些耐人尋味的特質中得到展現。
  此外,〈自為墓誌銘〉與自傳雖有重疊之處,但最大的差別就在於藉由碑誌應用文的形式,直接地面對死亡問題,表露出作者對死亡問題所採取的弖理回應以及個人所隱藏的情緒。徐渭與張岱的〈自為墓誌銘〉在明代的傳記作品中獨樹一格,在眾多〈自為墓誌銘〉的作品中也是特立獨出,不傴在於他們的遭遇極為特殊,而且在於他們十分真盏孛鎸λ劳觥⒚鎸ψ约海M而扣問自己存在的價值,即使自己達不到世俗所重視的科舉功名的標準,即使自己在世人眼光中一事無成,將這個一事無成的自我書寫出來,卻不妨礙自己忠於自己的興趣,致力於著述的自我堅持,就這一方面而言,徐渭、張岱可說是無愧於自己,而在〈自為墓誌銘〉的書寫傳統中又樹立了新的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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