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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武侠《追日镝》,日更,绝不弃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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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9-24 02:35:1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十年生死茫茫,且歌、且哭、且住。三生石上,缘深缘浅;江湖路中,焚心焚骨。问痴人谁似我?精卫与夸父。
  他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美剑客,更修成绝世之功,却心有隐恨。师门深仇,夫妻离散,老魔小丑,人间哪里有清欢?
  他要寻她,可要寻的又是不是她?当一支追日镝串起她的往与来,到底寻到了什么?眼前天边,水月镜花,这一生,可能逃脱一个“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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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4 03:49:56 | 显示全部楼层
帘轻幙重金勾栏
  大宋汴京东郊。时逢清明,过了那冷一拨、暖一拨的日子,春风不再抖抖颤颤,终于温柔顺畅起来。汴河两岸,碧绿的草带着湿漉漉的气息,大片大片地奔洒开;桃花、杏花、海棠开得兴起,誓不让别花独享艳名。年长的年轻的女子们三五成群散在河边,或折柳编冠,或斗草嬉戏,或相携对歌,间或偷眼觑着不时往来的英俊男子。着实一派大好春光。
  一浪掀起一浪的垂柳中,走来一名腰佩长剑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剑眉入鬓,颇见英挺,惹得女子们对他指指点点。少年面露腼腆,低头疾行,不及留恋两岸春情。他沿着汴河岸通过东水门进了城,又走了六七里路,便上了虹桥。从这状如飞虹的桥上往下看,河中船只穿梭往来,近岸处一些负载过重的大船雇了纤夫,呼儿嗨哟地正在拉船。这汴河横贯汴京,每至清明时节,南方来的漕粮随着渐高的河水运到京城,百姓们便争相上河观看。这会儿,桥上桥下许多过客与船夫齐齐为纤夫呐喊助威,越发令人感到皇城的气象万千。
  越过虹桥,便是一大片集市,人流如织,摩肩接蹱。街上不仅处处有茶坊、酒肆、果子、油酱、食米等店面,两侧房屋前还大量地搭着侵街加建的棚子,卖着一应用品,连那望火亭下的屋子都改成了小饭铺,热闹非凡。其中又杂有卖花者以马头竹篮铺开,牡丹芍药、棠棣香木,还有娇艳欲滴足可以假乱真的罗帛像生花,种种奇绝,暗香沁鼻。卖花者的歌叫声清奇可听,买者亦纷纷然络绎不绝。
  少年为这八荒争凑、万国咸通的都市所叹服,喜滋滋地买下一枝木香花簪在头上。他举目远望,见前方有一处挂着“梁园棚”旗牌的瓦舍,门口贴着五颜六色的招子,人头攒动。他暗笑一声:“这家瓦子倒是师父的本家。”
  少年走到梁园棚门口,见一面最大幅的招子上写着“小玉郎君说西楚霸王”,又听得旁边有几人谈论:
  “‘小玉郎君’是何许人也?”
  “怪道你不晓得,‘小玉郎君’二十多年前在汴京城说书时,只怕你还在吃奶!”
  “二十多年前?如今岂非老得不行,哪个爱听?!”
  “你当这梁园是傻子?他若当真老得不行,会请他重登台?‘小玉郎君’当年那风姿,啧啧。”
  “那他后来又如何?”
  “只听说在公家作营生,也是境遇奇特。此番不知为何重来故地,连说五日,当真难得,快快进去罢!”
  少年一时心痒,便跟了进去。只见勾栏中男男女女早已坐满,人声鼎沸,其中以年长者居多,皆焦躁地瞪着戏台,盼那“小玉郎君”早早出现。几名儿童在场中不时奔跑跳跃,与端茶倒水者差点撞在一处,又引来大人此起彼伏的呵斥。
  少年好容易在腰棚寻了个座,刚坐下,突然觉得臀下压着的物什被邻座使劲儿抽走。他往右一看,一名着月白衫儿的女孩瞪了他一眼,手中攒着一截裙裾。少年略觉尴尬,心想:“我也不是故意压着你衣裳的。”但见那女孩一双秋水无尘的杏子眼,虽有嗔意,也尽是娇憨之态,不由又偷偷打量了几眼。
  此时咚咚几声鼓响,勾栏中顿时安静下来。鬼门道的帘子掀起,一人缓步走出。他身穿一件藏青襕衫,外罩白布袍,整洁爽利,往戏台三分之二处闲闲一站,微微欠身,拱手施礼,眉梢下凤眼含情、顾盼生辉,端的是风神俊雅、仪态翩翩。只这么一站一施礼,台下叫好声轰然四起,人人眼中光芒团簇。这便是“小玉郎君”了。
  他轻启唇,慢道:“昨日说到那项王军壁垓下,兵少粮尽。汉军布置了几重兵力,将他紧紧围困。这一夜,项王正与虞姬在帐中饮酒,忽听得四面汉军中歌声渐起。他仔细听来,不由大惊,向虞姬道:‘这岂非楚地民歌’?”说到此,小玉郎君且顿了顿,右手轻轻抬起,稍稍树起食指,眼珠左右一转,黑白分明,半是酷烈狠辣,半是惶惑犹疑。他将眼睛往台下一扬,神采卓然,每个人都似被他注视了一番。少年心中一紧,颇觉不自在,暗想:“好厉害的眼神。”
  一股幽幽咽咽的乐声从小玉郎君喉中流出:“吾人苦兮,水深深。网罟设兮,水不深。吾人苦兮,山幽幽。网罟设兮,山不幽。。。。。。”这是否即是当年项王在帐中听到的楚歌,无人在意。此时,少年已深深领会到此人说书的妙处----形神俱备、说演合一,真个儿将满场听众逗引得如醉如痴。
  歌声渐悄,小玉郎君接着说道:“项王听见这歌声,既感伤痛又觉灰心,道‘刘邦莫非已尽得楚地,何以他军中有如许多楚人?’虞姬慢慢起身,揭开军帐帘门,楚歌入耳更是明晰。”
  说到此,小玉郎君再度唱将起来,声音逐渐高亢辽阔,愈见欢快:“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这首热热闹闹的农歌唱到末了又轻薄细长起来,引出项王同虞姬在此情此景中的泪如雨下。
  他续道:“项王取出他那杆錾金虎头枪,轻轻抚摸。。。。。。”说到这里,他的双手也轻颤着撩动起来,似乎在抚摸什么物件。
  “项王觑住虞姬,道:‘当年叱咤风云,而今山穷水尽。虞姬啊虞姬,我怕是连你也护佑不住!’
  “虞姬伸出纤纤素手捉住枪头,道:‘大王,胜负事不可期。江东子弟是顶聪明的,不如。。。。。。’” 小玉郎君颌下虽飘着三缕长须,此时的声音却变幻成女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与方才项王那浑厚深沉的嗓音听来全不像同一人发出。
  他接着说道:“项王摇摇头:‘你是劝我忍下今日屈辱,留得性命卷土重来,但包羞忍耻非我所为。男儿败则败矣,惟尽力罢了!’
  “虞姬凄然一笑,道:‘夸父追日、精卫填海,岂非尽其力矣,然而。。。。。。大王既是意已决,贱妾只有跟随而已。’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斟过一杯递与项王。项王把酒杯接在手中,定定地瞧着虞姬,半晌没有言语。”
  小玉郎君此时也像呆住一般立在台上,眼神似凝目又似混沌地盯着勾栏一角,仿佛这热气腾腾的人世间又重现了末路的英雄和婉转的娥眉。
  一片悄然中,台下有多年前的老看客兴致潮起,小声道:“来了来了,马上饮了酒便要唱‘力拔山兮气盖世’啦!”
  忽然,后场喀喇喇几声巨响,勾栏的顶棚顿时哐哐掉下一半,有人大喊“房子塌了!房子塌了!”,四下里尘烟弥散,人们奔逃哭喊,一片慌乱。怎奈这勾栏仅有一个小门供出入,上百号人挤成一团,愈想逃愈逃之不出,反倒有许多人被踩踏在地。
  少年落座的地方离坍塌处尚有一定距离。他挥袖荡开烟尘,先望向戏台中央,只见那小玉郎君已跳下戏台,堪堪落在如废墟似的场中,在混乱中兀自长身玉立。他也向少年回望过来,嘴边浅浅一笑。
  少年暗赞:“功夫倒是不错。”这时,身边那着月白衫儿的姑娘大声疾呼:“娘!娘!”方才顶棚坍塌时,她吓得抱头蹲在地上,现下刚刚站起便到处寻她的母亲。
  少年忙问:“你母亲坐在哪里?”
  月白衫儿急得直流泪,手指向勾栏的神楼正中央:“就在那里!”神楼离戏台最近,是塌方严重的区域,地上已堆起小山似的断木碎瓦,有三两只人的手脚露在外面。她叫了数声没有回应,便扑在那堆瓦砾上扒了起来。瓦砾中掉出半幅紫罗,她顿时脸色煞白,疯也似的加快速度,手上鲜血直流。少年想起适才在神楼中央依稀坐着一位以方幅紫罗盖头障蔽半身的贵妇,想来便是她的母亲。然而那半幅紫罗的周围并无人被刨出。
  又听得喀喇声响,眼见姑娘头上的顶棚又要砸下,少年立时拉住她的手腕。刚将她拽开,一大片碎瓦落下,又将那几只露出的手脚掩埋。此时,勾栏外墙已被众人推倒,叫嚷的、啼哭的、怒骂的,轰隆隆乱成一片。
  所幸偌大个梁园棚只塌了这一座勾栏,其余皆无事。逃出生天的人劫后余生,望着那塌了大半的勾栏发呆。
  月白衫儿脸上满是泪水,嘤嘤哭泣,头上、身上布满灰尘与伤口,几缕乱发飘在额前。少年心中怜悯大起,望着她愣了一会儿,方安慰道:“令堂或已逃出?”
  她摇摇头:“娘身子重,不灵便。”又抹着眼泪哽咽道:“我叫她不要来听这说书,有甚么趣味,她非要来。。。。。。”
  少年疑道:“你俩为何不坐在一处?”
  月白衫儿却不回答。
  这时,吆喝着来了一队府衙官兵,将塌方的勾栏远远围了起来。少年暗自庆幸,以为他们前来救灾。谁知,这些官兵却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喝酒、或闲聊。
  少年心头火起,走上前道:“被埋的人或许仍有生机,怎不速速救人?”
  一名看似领头的人懒懒散散地斜了他一眼,道:“哪儿来的小子?”
  少年怒道:“哪儿来的污吏?”
  领头的面色一变,道:“好小子,报上名来!”
  少年正色道:“钟山紫金门杭远。”
  领头的一怔,瞄了一眼他腰间的佩剑,一挥手,几名官兵立刻围了上来,用拳脚的用拳脚,使刀的使刀,还有人挥舞着套马绳想伺机往他头上套去。
  杭远看也不看,左打右踢,便将那几人甩开。套马绳正要落在他颈侧,被他一把扯住,半蹲着马步将抛绳的人生生拉出一丈远后突然松手,那人站立不稳,四脚朝天跌在地上。杭远冷笑一声,大踏步走上废墟,奋力徒手挖人,不多时便先救出一人,果然还有呼吸。他即时为这人清除掉堵着口鼻的尘土,抬在一边。几个看热闹的青壮年男子为他所感,也与他一同救起人来,却始终不见月白衫儿母亲模样的人物。
  那领头的衙役满面堆笑,走到杭远身边道:“少侠好身手!”
  杭远冷然道:“汴京城的勾栏如此简陋,官府难道没有想过法子?”
  衙役手一摊:“少侠不知!这京城的瓦舍勾栏不分风雨寒暑,日日人满为患,汴京城的百姓,哪得一日无它?再说那些伎艺人学了几分薄艺,便胜似千顷良田,恨不得觉也别睡;而这梁园棚,开销如流水,少开张一天便是银子哗哗往外流。故而,你叫他们停,他们还不肯哩!我们这些公家的也为难呵!”
  他说了一大段,杭远这个头回下山的少年一时竟无言以对。
  衙役呵呵一笑,问道:“不知少侠的尊师是哪位,姓邢还是姓林?”
  杭远心中略觉惊讶,这看似庸庸碌碌的衙役竟还知道一些江湖中事。他又将其打量了一眼,傲然道:“家师姓梁,名讳上画下楼。”
  月白衫儿突然插嘴:“什么下楼?”
  杭远瞥了她一眼,有点哭笑不得。
  衙役却失声道:“原来是‘良人二郎’!”又似觉有些失礼,干咳了一下道:“常听人言:‘日出紫金门,月下莲花生,雄关雁杳杳,青峰水蒙蒙。’这几十年来武林中才人辈出,紫金门里诸位大侠可都是佼佼者。”
  这四句是江湖上流传的俗语,说的是近二十年来在江湖上名声鹊起、声势显赫的四个角色:“紫金门”源出江宁钟山,后分成两派----一派迁往大理国,人称“西紫金”,一派仍留钟山,人称“东紫金”,如今又合并一处。“莲花生居士”是西南第一高手,长年隐居梅里雪山,罕有人见过。“塞外关家”长于施关发机,传说若为他家机关所困,宁是头大雁也飞不出。“青峰联”是长江上一大帮会,据说聚集了数千名水手和纤夫,神出鬼没,官府甚是头痛。
  杭远心想:“倒不知这衙役什么来头。”
  那衙役又道:“只不过,听说当年西紫金门惨变之后,梁画楼梁大侠极少收徒。。。。。。”尾音细细,边说边瞟着杭远。
  杭远道:“家师确实只收了我师兄弟二人。”
  衙役点头道:“那一年惨变,殷掌门含恨离世,门中人多半凋零,梁大侠负疚让出掌门之位,自然是不愿多收徒弟了。”
  杭远见对方面上仍是一团和气,语气中却有不善之意,不由握了握腰间佩剑。
  衙役拱拱手,道:“在下正想请教梁大侠现在何处?”
  杭远心中戒备,道:“家师与我约好今日在樊楼碰面,不想我在此处耽搁了。你有何事找他老人家?”
  衙役一笑,道:“前日,梁大侠可是在董承恩董员外府上赏玩龙雀宝刀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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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4 04:47:56 | 显示全部楼层
龙雀刀环七宝鞍
  杭远道:“不错。日前董员外意外得了那大夏龙雀刀,广邀江湖好友来他府上共赏。家师虽是使剑的,对刀法不甚谙熟,但念在众友相聚难得,且顺便带我见见世面,确实曾于前日到过董府。”他字斟句酌,极尽客观。
  衙役道:“大夏龙雀宝刀乃十六国时夏国赫连勃勃百炼而成,名冠九州,却不知。。。。。。”他瞥了杭远一眼,道:“何以竟为宵小所盗?”
  一旁的月白衫儿听得此言,捂嘴低呼。杭远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此时方明白,原来那董员外珍藏的大夏龙雀宝刀被偷,这衙役竟怀疑到他师父头上。他强抑怒火,道:“官爷有话直说罢,不过是怀疑家师而已。真是笑话!且不说家师素来洁身自好,况他从不使刀,再精利的刀对他亦是无用,要来何为?难道官爷你不知梁大侠‘良剑’的美誉?”
  衙役暧昧不明地一笑:“‘良剑’确实听说过,但梁大侠在江湖中更广为人知的还是‘良人二郎’这个美誉。”
  杭远冷哼道:“家师俊逸不凡,江湖中确多有嫉羡者。”
  衙役哈哈笑道:“话说回来,那汤山上的流楚小姐可是宝刀的知音哟。”
  杭远一怔:“什么流楚小姐?”忽然想起曾听说过师父年少时的一桩轶事,一时语塞。
  衙役接道:“梁大侠年少时在江宁与汤山聚蔼楼流楚小姐情投意合,早为其幕后之宾。而这位小姐虽不识武,却独爱江湖儿郎,亦是名刀收藏家。这些是众所周知之事。他二人后虽分道扬镳,各自婚嫁,只怕藕断丝连,情意难消。梁大侠以此绝世名刀献与佳人也未可知。”
  杭远怒道:“一句未可知便要将屎盆子扣在家师头上,这是哪门子道理?”
  “这便是那些烂官庸吏的道理!”一声断喝,一霎时便到了耳边。只见一匹油黑骏马狂风般奔到眼前,倏然驻足,口中喷出嘶嘶白气,足下踏出滚滚烟尘。马上的男子约莫三十出头,豹头环眼,燕颔虎须,身上长衫犹自飘动,满眼的怒意就要喷薄而出。
  杭远欢声道:“范叔叔!”语音刚落,又见这黑骏马身后悠悠踱来一匹瘦瘦的黄马,蹄声甚轻,是以贴在奔腾如虎的黑骏马后竟一时未被人察觉。马上端坐着一名白衣男子,与前者年纪相仿。他微皱眉头,打量了那领头衙役一眼。
  杭远立即恭恭敬敬道:“师父。”月白衫儿用胳膊肘轻碰他,颇为讶异地低声问:“这是你师父?”杭远并不理会她,只执手肃立。
  衙役一惊,立马含笑施礼道:“某幸甚,今日竟遇见梁画楼梁大侠与范醉范大侠。”月白衫儿一听此言,噗嗤一笑。
  范醉也不下马,懒洋洋地冲她笑了一下,又向杭远道:“你小子怎么跑这儿来?若不是远远瞧见这里出事,怕你被裹身其中,可是躲还不及。我是‘犯罪’人,见到官爷就头痛!”
  梁画楼却下得马来,对领头衙役拱手道:“今日方听说龙雀宝刀被盗,甚是心焦。请问官爷,现下可寻得什么线索?”
  范醉冷笑道:“线索?他的线索就是你当年的桃红柳绿!”
  梁画楼淡淡一笑:“范兄说笑了。汴京城官府办案岂是如此格局?!若说梁某对龙雀宝刀极是敬慕,的的不假;若说有觊觎之意,梁某断不能认可。”他形容白皙、隆准颀身,目光中隐隐有落落之意,看着那人说不出是冷是热,“请教官爷尊姓?”
  领头衙役肃然道:“不敢,在下军巡铺金焕。”
  梁画楼道:“原来是金厢主。”他言下极是客气,刻意将此人官阶高抬,金焕不由地伸了伸脖子。梁画楼却不再理他,径直走向坍塌处,徒手挖起人来。杭远也跟了过去,只有范醉站在一边不言语。
  金焕脸上白了一阵,也指挥手下几名铺兵去忙活。坍塌虽剧,所幸地方有限,半日功夫后便基本清理完成,点得有数人伤亡。
  杭远突然想起月白衫儿的母亲,但看她神情早没了悲戚,只一心一意打量着他们一行,目光中颇有些意味。杭远不由道:“令堂。。。。。。”
  月白衫儿似猛然回过神来,道:“哦,我刚才得报,娘已安然回家啦。”
  杭远心下狐疑,神思不属地答道:“那便好。”
  梁画楼全身都是瓦砾灰土,随意拍了两下,向杭远道:“远儿,宝刀失窃,你董伯伯必定焦急得很,我需立刻上董府看看。”他又瞥了眼身后坍塌的勾栏,道:“汴京城沟渠极是深广。这瓦舍勾栏向来是士庶放荡不羁、亡命多所藏匿之处,须少来为好!”
  杭远面上一红。范醉呵呵笑道:“年轻人见识一下也无何不可。你老人家也不曾一直待在山上不下来吧?”
  梁画楼轻轻一笑,摇了摇头,不经意间瞥了月白衫儿一眼,见她怔怔瞧着自己,眼中颇有点痴意。他心中一凛,自知生就副好皮囊,在江湖中又有些名头,多年来不免惹出若干痴人,引得些许风流传闻。他敛起笑容,上马便行,突然想起杭远无马,又下来将马牵给杭远,道:“你与范叔叔先回客栈,我一会儿便到。”遂迅即消失在西下的夕阳中。
  杭远也未推辞,应了声“是”。他上得马去,在得得的蹄声中又回头望了望月白衫儿,见她犹站在原处,面上笼罩着红红的霞光,心中一时又喜又悲。
  梁画楼很快便到了董府,府中正为宝刀失窃事乱成一团。他甫进门,便感到董府内外觑着他的眼神满是惊疑。他径直去寻董员外,却在厢房外被一人拦下。
  梁画楼认得是董员外长子董伯兴,便拍拍他的肩,道:“伯兴,宝刀如何失窃?”
  董伯兴皱眉:“你不知?”
  梁画楼一怔,叹口气道:“你父亲在吗?”
  董伯兴深深看他一眼,喘了口气,掀开门帘,做出“请”的姿势。
  屋外虽晚霞满天,屋内却尚未点灯,黑黢黢的,一个魁梧的身影半靠在榻上。梁画楼有些吃惊,略站了站,道:“董兄。”
  董员外回过头来,只一抹苦笑。
  董伯兴走进来,盯了眼梁画楼,道:“父亲,外间皆道此人。。。。。。”
  董员外一拍坐榻,愤然张口,然而仿佛全身突然没了力道,说出来的话有气无力:“外间说什么你便信?”
  董伯兴又是尴尬又是忿忿地闭口站立。
  沉默了一会儿,董员外对董伯兴温言道:“你且回屋去。”
  董伯兴面露忧色,又盯了梁画楼一眼后转身而出。
  梁画楼看着董伯兴出门的背影,道:“董兄,你自然知道小弟绝非贪图这宝刀之人。”
  董员外“嗯”了一声,身体仍是倚在榻上,两眼无神地望向窗外,面色甚是灰败。
  梁画楼心中惊讶,道:“董兄,这龙雀宝刀虽一时失却,不必如此看不开,总着落在兄弟身上,务必替你寻回。”见董员外没什么反应,了然道:“你是否另有其他心事?”
  董员外扫了梁画楼一眼,喃喃道:“二十多年前‘小玉郎君’风靡汴京,其人风采怕是不在贤弟之下。”
  梁画楼一怔,道:“董兄怎么突然说到那‘小玉郎君’?”
  董员外扯了下嘴角,似是想笑却笑不出。半晌,道:“龙雀宝刀之事就此打住罢,不必追究了。”
  梁画楼心中更是疑云大起:“董兄此番邀江湖好友前来观赏宝刀,可见你对此刀的珍视,怎么。。。。。。你一向刚直果决,今日怎地这般吞吞吐吐?”
  那倚在榻上的人并不答话,良久方道:“贤弟,弟妹可有音讯?”
  梁画楼不期然遭此一问,愣了一下,涩声道:“如有音讯,自会与董兄说道。”
  董员外长叹一声:“你也不必心急,两情若是长久,何需在乎几年的光阴。”
  梁画楼垂下头去:“董兄并不了解,当初其实是为。。。。。。”他顿了顿,道:“你夫妇鹣鲽情深才可赞可叹。”
  董员外眼神晃散,似乎并未用心在听,却又突然冷笑一声,一字一句道:“你又怎么了解,这世上竟有二十余年都焐不热的心!”
  梁画楼瞪眼瞧向董员外,只见他的头沉沉垂下,双目紧闭。这已知天命的老者仿佛没有任何东西可供支撑。
  梁画楼心中疑团虽多,但想董员外此时情绪不宁,不便过多打扰,便道:“董兄,你且休息,我明日再来探你。”看看他似无生气的脸,轻叹口气转身出了门。
  门外,董伯兴果然仍在守候。见他出来,董伯兴半是疑惑半是愤怒,死死瞪着他。梁画楼暗自苦笑:“董兄,你是不追究宝刀之事了,只怕此后江湖上的风言风语却放不过我。”
  一名董宅家丁端着个托盘躬身走来,托盘上落着一盏精致小碗。他向董伯兴道:“大公子,夫人亲手做的薯蓣粥,命我送与员外。”董伯兴点点头。那家丁刚掀门进去,却听董员外叱声“出去”,他只得灰头土脸地出来。屋内董员外又喝道:“谁都莫来管我!”
  梁画楼愣了下,不再多留。
  刚走出董宅大门,忽听院内传来一声怒吼:“好小子!”接着又是一阵乒乒乓乓东西砸落的声音。梁画楼暗叫不好,反身纵去,赶到到董员外房门前。
  房内传来一股血腥气,梁画楼掀开门帘,只见门边书架倒落,再往里便见董员外仰面躺在地上,双目圆睁,一把尖刀从后胸直贯而出,眼见是救不得了。董伯兴跪坐一旁,手上身上溅满鲜血。他听得梁画楼进屋,抬起头来,眼神极度惶恐,尖叫道:“不是,不是我!”
  梁画楼脑中轰的一声,一片空白,全身仿佛被罩在一个无形的鼎中。只听门外纷乱的脚步声渐起,身后门帘不断掀起落下。有人点起烛火,灰尘在光束中乱舞,身边夹杂着哭泣与嚎叫的声音,又远又近。
  “员外!”
  这一惊恐的女声打破了罩在梁画楼身上的无形之鼎。他回身,见一名少妇扶着一位身着浓紫衣裳,略显富态的中年美妇走来。
  董伯兴已被人揪在一边,全身颤抖,双目赤红,兀自摇头:“不是我。。。。。。”那妇人颤颤巍巍地端祥了董员外的尸身半晌,转身便给了董伯兴一记巴掌。
  董伯兴应声跪倒:“母亲,不是我。。。。。。”
  董夫人指着董员外身上的刀,颤声道:“这不是你使的刀?!”
  董伯兴默然点头。
  董夫人嘴唇发抖,喊:“万大!”
  一名家丁应声而出,正是方才去送粥的人。
  董夫人问:“适才你去送粥,除了他,可还见有其他人在房中?”
  万大战战兢兢道:“小的见梁大侠走后,就、就只有大公子站在老爷门外。”
  董夫人怒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董伯兴泣道:“正是这里奇怪极矣!我在梁、梁大侠走后便进了屋,那时父亲躺在榻上。我正要开口,父亲便挥手叫我走。。。。。。”
  董夫人身边的少妇突然插嘴:“可不是?大伯对公公说的话除了抱怨我家官人,便是要求公公让你掌管京郊庄子,公公怎会爱听?”
  董夫人瞪了她一眼,她方闭上嘴。
  梁画楼已了然,这女子想来是董员外次子董仲兴之妻。相较于自幼习武又精于人事的董伯兴,董仲兴身子羸弱,酷爱读书,外人并不常见着。传言说董家二子有嫌隙,看来多半属实。
  那女子浓眉大眼,闪着一股子泼辣劲儿,见梁画楼瞧着她,便微微收敛起眼神。
  董夫人看着董伯兴,冷冷道:“你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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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4 06:08:08 | 显示全部楼层
三人成虎事多有
  董伯兴略恢复了心神,摇头道:“我见父亲情绪极是低落。。。。。。”说到这里,他偷眼瞄了下董夫人一眼。董夫人亦似有所动,身形晃了一晃,眼中寒光俱敛,迅速暗淡下去。
  董伯兴续道:“我正要出门,突听身后似有一声衣襟响动,回头却又不见人影。当时我没留意,甚至,究竟是否确曾听见衣襟响动都不能确定。。。。。。”他眼中复露出恐惧之色,声音颤抖:“突然,腰间长刀竟、竟自己出了鞘,我一下居然抓它不住。。。。。。”
  此言方出,屋中众人一片惊疑咒骂。董仲兴妻紧皱眉头,问:“长刀自己出鞘?”
  董伯兴道:“我又惊又骇!只见那刀直奔父亲而去,我连忙追上握住。但那刀去势极大,父亲那时也已受惊坐起。”他似是想起父亲眼见儿子持刀直奔自己而来的惊讶与悲愤,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道:“父亲怒吼一声便向我扑来,我极力想把刀拽回,但那刀好似被鬼魂附了体,如武林高手一般左挡右避,我竟不能得手。”
  屋外日头已落,董宅内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到这间不太大的屋子里,院内竟无人点灯,一片漆黑。忽有大风起,将树木奋力摇晃,投落在墙上、地上的树影枝干细长,呼呼作响地舞作一团。屋内的灯火并不十分明亮,昏暗地照在每个人的脸上,照得人人眼下、鼻下的阴影又浓又重。不知是谁终于忍不住,低声呼出:“小叶的鬼魂!”
  董夫人身躯一颤,环顾一圈后倒吸了口凉气。
  梁画楼看在眼里,皱起眉头。要说刀自个儿出鞘展开攻击,委实难以相信,且鬼魂之说多属虚妄。那所谓“小叶”,他未曾听说过,瞧董夫人神色也知是不宜外扬之事。他又细瞧那把贯穿了董员外身躯的刀,除沾满鲜血,格外骇人外,并无什么怪异之处。他回头冲董伯兴道:“你说那刀竟似有了武功?”
  董伯兴微微点头:“何止有武功,简直是招术高明!我一面要应付向我扑来的父亲,一面又要牵制住那怪刀莫要伤到父亲,实在是捉襟见肘,终究。。。。。。”他涕泪横流,“父亲双拳向我当头砸下,我,我不得不抽回右手抵挡,那刀得了这个空,竟然。。。。。。”
  一时无人说话,只余抽泣之声。忽然,外面灯火被人点亮,传来一阵稳健有力的步伐声,一个洪亮的嗓音也随之响起:“出了什么事,园里竟未上灯?”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着官府制服的笔挺身影走来。在这凄惶可疑的情境下,这个身影的出现,倒像是一剂强心药。这个人,梁画楼前不久刚刚见过,便是那汴京街头军巡铺的金焕。
  金焕一眼瞥见梁画楼在此,惊讶之色一闪而过。他望着董员外的尸身愣了一会儿,然后蹲下仔细检视了一番,向董夫人沉声问道:“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董夫人的泪水夺眶而出,她连忙掏出手绢擦拭,却止也止不住。
  想不到,这金焕竟是董员外的小舅子。梁画楼与董夫人极少见面,不知其娘家原是姓金的,只知虽非大富大贵,倒也是颇有几分书香之家。次子董仲兴的性子便似极了母亲,喜静爱读书,与员外那样的大老粗有天壤之别。
  金焕看了董夫人一眼,道:“姐姐,对不住了!”他一把抽出员外尸身上的长刀,屋中几个胆小的人尖叫起来。
  血已凝固,刀身上大片大片的污黑,只有靠近刀柄处有一小片还闪着森然的银光。董伯兴难以自已,再度跪下,不住泣道:“父亲,父亲。。。。。。”片刻后,他才低声将经过向金焕复述了一遍。
  金焕举起刀就着灯光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又看,皱起眉头,似乎并无特别发现。他想了想,对董伯兴道:“伯兴,这刀是你的不假。当时屋中,确实没有外人?”
  董伯兴道:“我确实未见另有人在。为了龙雀宝刀失窃之事,我守在父亲屋外少说也有半日,如果当时真个儿有人,而父亲与我皆未察觉,那这个人的武功真是高得匪夷所思。”
  金焕又道:“员外被害之前,除了你,他还见过谁?”
  董伯兴觑了眼梁画楼,道:“便是梁大侠了,但是,我、我亲眼看见梁大侠走出房门。”
  金焕厉声道:“你确是亲眼见到他从屋外走出你家宅院?”
  董伯兴一愣,道:“这倒没有。不过,父亲遇害后,他是从屋外走进来的。”
  金焕笑了笑:“你确是亲眼见到他从屋外走进来?”
  董伯兴茫然地摇了摇头。董夫人也狐疑地盯着梁画楼。
  梁画楼听至此,怒极反笑:“金厢主是打定主意要将脏水泼在梁某身上?!”
  金焕一哂,道:“脏不脏不是你说了算。纵然伯兴技拙,我姐夫也算是武林中成名的人物。要说有人躲在他房中至少半日都未被他发觉,这功夫当今武林只怕不出十人。可巧不巧,梁大侠便在这十人之列,而你这两日一直在董宅附近出没!”
  梁画楼盯着金焕瞧了半晌,道:“金厢主,京城的官府竟是这样凭猜测办案?”这人居心险恶,百般栽赃于他,他却不知为何。
  金焕又道:“办案子自然不能全凭猜测,然而基于种种因由之上的推测,却是必需。”
  梁画楼道:“哦?”
  金焕转向董夫人问道:“姐姐,姐夫这两日可有病痛?”
  董夫人摇摇头,道:“今日上午,我还见他指点家丁武功。他,他除了情绪不好,气力倒是如常,并无不适。”屋中有几人纷纷点头。
  金焕道:“这就是了。平日里姐夫就算生点小病,对付伯兴还是不在话下的。”他瞄了眼董伯兴,对方面上一红。
  他又续道:“更何况姐夫无病无痛,怎会死在伯兴手下?伯兴的功夫,实在没这样长进啊!”
  董夫人如醍醐灌顶,望着董伯兴,眼睛又是一红。
  董伯兴先是愕然地看了金焕一眼,像是不大相信对方竟会为自己撑腰。醒过神后,他连忙抱住母亲小腿,哭道:“母亲,母亲!绝不是孩儿啊,孩儿对父亲绝无半分不孝不敬啊!”
  董夫人听他声声“母亲”、“父亲”,长叹一声,又流下泪来,柔荑一般不染春江水的手轻轻抚在董伯兴的后颈上。许久未发声的董仲兴妻将白眼翻了又翻。
  金焕又道:“所以,我敢断定。。。。。。”
  “且慢!”董仲兴妻叫道:“大伯刚才也说了,他守在公公门前至少有半日,又怎知这段时期内他没有给公公吃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董伯兴怒道:“你胡说!”
  金焕不紧不慢道:“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点。我姐夫有没有服下什么毒物,相信梁大侠你一定看得出来。”
  梁画楼负手而立,道:“我见董兄时,只觉他神情沮丧、气色不佳,但以我对毒药的认知,他确实不像中了毒。不过,天下之大,我又怎敢保证这世上没有我看不出的中毒征兆?”
  金焕呵呵笑道:“梁大侠曾长年待在大理国。西南天涯,百族之地,毒物瘴气举世无双。要说用毒,中原大地岂有能与他们相比的?多年前,我曾亲眼见到一人服食白衣蛮的百泰散。。。。。。”
  梁画楼一惊:“百泰散?这是大理国乌蛮三十七部中白衣部特为珍之重之的药物,少量可镇痛,过量则可害人。你见何人服用?”
  金焕目光闪动:“素闻梁大侠与西南蛮族交好,果然对他们的药物熟知得很。我并不知那人是谁,只见他当时如疯了一般,口角流涎,极度慌张,声称有人要杀他,举着大刀在路上逢人就砍,甚是凶狂,我不得以只能将其击毙。检出他口中有残余药物后,我找了多位医药名家辨识都未果。”他叹口气:“后来,我想起姐夫在江湖上见多识广,便捡取一些干药粉交与他。姐夫仔细鉴别了一番,又听说其人言行之后,断定那即是名震西南的百泰散!”
  梁画楼沉吟道:“这是哪年的事?白衣部的人深知百泰散足可害人,极少在江湖上使用。”
  金焕道:“大约六年前吧。”
  梁画楼眉头一颤,喃喃道:“六年前。。。。。。”
  金焕紧紧盯着梁画楼,道:“梁大侠,你纵然不使毒、不用毒,我说你熟知毒药性状总是没错吧?更何况。。。。。。”他又是一笑,“梁大侠的夫人也是行医用药的行家。啊,抱歉,夫人已多年没有音讯。。。。。。要说这世上谁既具有高超武功,又存迷惑人心之药,除梁大侠之外,难作他人想!”
  梁画楼的眼角直跳。他不是善于辩解之人,而这个叫金焕的句句针对于他,现下竟有指他向董伯兴用药,使其神志混乱,误以为长刀自个儿出鞘之意!行走江湖多年,没有仇家是不可能的,但这金焕对他了解甚深,他却完全不知此人到底是何来路!
  果然,董伯兴跳将起来:“对对,一定是他!一定是他给我用了药,让我如堕幻梦,竟以为我的刀自己出了鞘!是他杀害了父亲!”
  屋中众人听了金焕的一套“推测”,纷纷离梁画楼远远的,百般戒备地瞪着他,还有人喊:“舅老爷,快将此人擒去衙门!”
  金焕摆摆手,道:“莫急,这桩命案虽已落实,还有龙雀宝刀的下落也要问问此人。”
  董伯兴又道:“对对!当时我在屋外,曾隐约听见此贼对父亲说什么宝刀总着落在他身上。”
  梁画楼一声苦笑。
  金焕一拱手,道:“龙雀宝刀失窃于三月初七夜间,敢问彼时梁大侠身在何处?”
  梁画楼怔了怔,却并不答话。
  金焕有些得意地微微一笑。董夫人却颤声道:“小弟。。。。。。”
  金焕按住她的肩,问梁画楼:“怎么,梁大侠竟答不出?”
  董仲兴妻急道:“梁大侠,你怎地不答?哪怕你去逛了窑子也要说出来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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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4 07:31:02 | 显示全部楼层
玲珑骰子安红豆
  梁画楼嘴角紧抿,仍是默然无语。
  董伯兴大怒道:“贼子,偷我家宝刀的果然也是你!”若非他自知远非梁画楼敌手,早就动起手来。其实龙雀宝刀也不过是董员外日前偶然所得,这会儿竟似成了他家传之宝。
  梁画楼望着金焕,缓缓道:“金厢主,从与你初次见面,便知你极欲置我于死地。栽赃我偷盗龙雀宝刀,又诬陷我杀害董员外。你究竟是谁?”
  金焕收起笑容,肃然道:“好教你知!我乃大宋汴京城军巡铺金焕。贼子,我知道自己绝非你对手。你若良心犹存,便随我乖乖见官。你若有心灭口,我也不怕!这么多人证在此,你在江湖上还有立足之地?”董府家丁闻听此言,纷纷叫好。
  梁画楼冷哼一声:“我虽不免结有仇家,亦有许多知我梁画楼是怎样人的好朋友。你栽这两宗罪给我,恐怕信者无几。”
  金焕笑道:“三人言曾参杀人,便令曾母投杼逾墙而走。你能说曾母不了解自己儿子是怎样的人?然而以曾参之贤、慈母之信,凭数人的怀疑,便连亲生母亲也不能信之也!”他说着,抽出腰间挂刀:“今日我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也是教天下人知道,管你是否名震江湖,王法之下,绝不容你撒野!”
  梁画楼抚掌笑道:“你用的好典!三人成虎造投杼逾墙之疑,然而曾子究竟杀人否?千百年后曾子留下的究竟是贤名还是恶名?”
  金焕一愣,继而脸色一沉,右手挂刀由下向上,上左步,提右膝,一记猛虎爬山顺势劈下。他似乎自知武功与梁画楼差得太远,干脆以攻作守,迫得其暂居守势。
  梁画楼本不欲与他纠缠,但想从他的武功中窥出门派端倪,便陪他走了几招。此人出招路数甚是平常,似是普通武人教出来的弟子,招式并不精妙,胜在老到、实用,且根基扎实。梁画楼暗自点头,这样的身份能将挂刀使出这般声势也算难得。
  他此时并不想伤到金焕,双手仍负于身后,刀从左路来,他便往右侧;刀从上劈下,他连矮身都不用,略一滑步便到了金焕身后。眼见金焕满头大汗、双眼冒火,白虎洗脸、虚步藏刀、轰雷暗发,一招紧似一招,梁画楼看起来总是慢半拍,却偏偏在挂刀直递身前时轻巧避开。
  如此半炷香工夫后,金焕虽仍居攻势,明眼人一眼即能看出他的气力与准头都已大不如前。忽然,金焕停刀驻足,仰天大吼:“我一片丹心,怎奈技不如人,难除此贼!”便欲横刀自刎。
  董夫人与伯兴吓得魂都没了,一个拉住臂膀,一个伸手夺刀。屋中哭声四起,有人捶胸:“贼子如此凶狠,连舅老爷都不是对手,难道员外的仇报不了了?”有人顿足:“姓梁的且莫猖狂!天网恢恢,总有治得了你的人!”还有人趴在金焕脚下泣道:“舅老爷,金厢主!汴京城若没了你这样硬气的好官可怎生好?”
  一片哀声中,只有董员外的尸身默默无语。这一世的人生就这样走完了,夫妻、父子再也顾不上,赤条条地便到了下一世的原点。
  梁画楼心中悲切,再度端详了董员外一会儿,暗自祷祝:“董兄,保佑我尽快找出害你之人!”他又抬眼扫视屋内一圈,也不见怎样动作,门帘掀起,人已杳杳。
  不多时,梁画楼已回到下榻的南郊客栈。范醉与杭远仍在等候。
  杭远一见他,立即便问:“师父,你去了这么久,董伯父可还好?”梁画楼一阵难受,喝了口茶,将事情经过大致说与他二人听。
  杭远又悲又怒,道:“这个金焕到底是何居心?!”
  范醉沉吟道:“你可从他的路数中看出什么?”
  梁画楼摇摇头:“看起来并不出奇。”
  范醉皱眉道:“此人着实可疑。甫一相见,便明摆着对你有恶意。看上去是个庸碌无为的小吏,却又熟知江湖中事;如此熟知江湖中事,武功却又似乎并非出自成名门派。”
  梁画楼叹道,“他明知非我对手,我也无意伤他,却非要与我缠斗。”
  范醉冷笑:“官场上的人,装腔作势的可多了去。他知道你不随便伤人,故而做做样子也无妨。”继而声音沉痛:“只是,我与董员外虽不熟稔,但他任侠仗义,与你是生死之交,不料竟是这样的结局,况其身边家人又多宵小之辈,实在令人心痛!”
  梁画楼忽道:“远儿,门外客人来了有一会儿,请他进来罢。”
  杭远应声开门,突然怔住。月光如水,铺洒在一名年轻女子身上。她的两鬓各垂下一束长发飘在胸前,额前刘海颇见凌乱,杏眼中有急切之色,像是聚集了天上繁星一般亮晶晶。不是白天里见过的那“月白衫儿”又是谁?
  杭远仿佛呼吸暂停,眼睛与手皆不知该往哪里放。范醉绕过杭远身后一看,便冲着梁画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梁画楼见月白衫儿紧盯着自己,眼中神色大是委屈,又带有一星半点的欣慰,颇感头痛,道:“远儿,这位姑娘可是你认识的?你问问她这么晚到来有何事?”
  杭远呆呆地重复了一遍。月白衫儿一把将他推开,径直走到梁画楼面前,问:“前天夜间,你在哪里?”
  范醉见她冒冒失失的样子,几乎失笑。
  梁画楼道:“你是谁家的女孩儿,这么晚还不回家?”
  月白衫儿急得跺脚:“我问你呢!”
  梁画楼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道:“姑娘难道认识我?”
  月白衫儿竟点点头:“今日是我们第三次见面!”
  梁画楼愕然不已,他实在想不起在今日之前,曾于何时何地见过她面。而范醉已是大笑:“小姑娘,你瞧他根本不记得,莫非你是在梦中见过他?”
  月白衫儿脸一红,居然没有否认。
  杭远惊讶地望望她,又望望梁画楼。
  梁画楼大为尴尬,狠狠剜了范醉一眼,道:“姑娘快家去罢。”
  不料月白衫儿眼圈一红,泪珠颗颗滚落下来。梁画楼不知所措,只得命杭远扶她先坐下。
  月白衫儿呜咽道:“爹死了,我哪儿还有什么家。。。。。。”
  杭远怯怯懦懦地问:“你、你爹是谁?你不是还有娘吗?”
  月白衫儿哭得更委屈了:“连听说书都不愿与你坐一处的娘,有或没有能有多大区别?”她的痛哭半天也未停住,仿佛失去父亲的痛苦此时才得以奔泄。
  梁画楼也不劝她,待她哭声稍歇,柔声道:“家中长辈故去,这份心情我十分明白。但令堂尚在,你一个女儿家更不宜在外逗留。你且告诉我徒弟家在何处,让他送你回去。”说罢取出腰间佩剑,专心擦拭起来,不再言语。
  月白衫儿听了这话,并不起身,只呆呆地看着他擦剑。那剑名“秋湛”,是梁画楼的先师----西紫金门掌门殷黛罗女侠传下。剑柄甚是古朴,雕饰了了,然而剑身一出,光华渐绽宛如清溪漫过礁石,又如明月升出大海,冰冷而深邃,实是一把好剑。
  而现在这把剑的剑身却映出一张皱着眉的脸。梁画楼感觉到月白衫儿仍在盯着他,头皮发麻,喝道:“远儿,送她回家!”
  月白衫儿站起身,却是又向梁画楼迈进两步,道:“这是‘秋湛’,是不是?”
  梁画楼一惊。月白衫儿扯了下嘴角,算是给个笑容,道:“我第一次见到你,便是在爹爹观赏这把剑之时。”
  梁画楼讶然道:“你是。。。。。。”
  月白衫儿又道:“第二次便是去年冬至时节。你来找爹,说想念汴京城的暖锅和陈家焌糟烫的热酒。。。。。。”
  梁画楼已惊得站起。月白衫儿犹在说:“你说,今日是不是第三次?我当然认识你!家丁们当面喊你‘梁大侠’,背地里却戏称你‘良人二郞’。。。。。。”
  梁画楼既惊讶又尴尬。他看了眼同样有点发呆的杭远,转头对月白衫儿道:“原来你是董兄之女。令尊未在我面前提起过。”
  范醉嘻嘻笑道:“他怕是不敢。”杭远却垂头坐下,闷声不语。
  梁画楼温言道:“董宅现下正是乱时,侄女赶紧回去,也好帮帮母亲与兄长。”
  月白衫儿听到“侄女”二字,睫毛轻颤:“我叫董岑。出生时,爹原想以我娘的姓氏作我的名字,也有千金之意,可我娘嫌俗气,将‘金’改作‘今’,又说女孩子不可太过柔弱,因此又加了个‘山’字。”
  梁画楼见她絮絮而言,并无回转之意,只得又道:“董兄夫妇向来情深,此时令堂正悲痛不已,侄女快回去罢。”
  董岑猛然抬头,嘴唇欲张又闭,似要说什么终究没出口。她咬了咬唇,道:“你道我只是个耍小性儿的小孩么?”
  梁画楼不吭声,似乎并不否认。
  董岑涨红了脸,突然道:“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我相信你!”
  梁画楼张口便问:“为什么?”话一说出立时后悔。只见董岑亮晶晶的眸子仿佛一池春水,照着他的影子。他一霎时本能地转过身,不再面对她。
  董岑咬着嘴唇道:“我早就看出,舅舅对我家别有居心。两个哥哥闹到这般田地,爹常常气得头痛,这些与他脱不了干系。其实爹对他也颇为戒备。爹出事后,我一直在那屋外看着。我、我不敢进去,不敢看爹。。。。。。
  “爹虽然从没向你提起过我,却时常在我面前说到你。他说你们相识仅三年,却倾盖如故。你们曾一起在青峰联涉险,相互钦服;玉龙雪山上爹差点丧命在雪崩中,亏得你拼命相救。。。。。。娘或许不了解,可爹跟我说过这么多与你生死相交之事,我怎能相信你会害他?!”她声声言语,连素来玩世不恭的范醉都听得面色凝重。
  梁画楼默默转身,眼中已蓄了泪水。他在心中长叹:“董兄,董兄!你这番知己之情,兄弟今生终究报不了了!”
  董岑定了定神,又道:“因此,我特来相问,你为什么不肯说出初七夜到底在何处?”
  梁画楼看了看她,一言不发。
  董岑又急又气:“难道你,你真像我嫂子说的,逛、逛了窑子?”
  梁画楼平平道:“没有,但我确实不能说。”
  董岑急得眼泪又要出来:“难道你想从今以后都背负这个窃刀、杀人的罪名?你不愿为自己洗刷冤情么?现下舅舅、大哥、所有人,都说你是凶手,那真凶岂非便可逍遥法外?!”
  梁画楼道:“我决不会让杀害董兄的贼人逍遥法外,自有天理昭彰之日。”
  董岑哼了一声:“你自己都快成过街老鼠了。谁会信你?”
  “你啊。”范醉突然插话,“你自己刚说过。”
  董岑面上飞起红云。
  范醉又道:“天下女子,大半会信他的。”
  梁画楼忍无可忍,冷冷道:“范兄,看来今日樊楼的美酒未将你醉倒,你该再去好好喝几坛才是。”
  范醉却正色道:“梁二,我知道你为何打死不肯说。”
  梁画楼直瞪着他。
  范醉道:“你是为了那姑娘的名节。其实,她是什么身份。。。。。。你不必如此。”
  董岑杏眼圆睁:“你,你当真是去了窑。。。。。。”
  杭远也惊讶不已,抬眼望着梁画楼。
  梁画楼着实有些哭笑不得。
  范醉对董岑道:“他去的不是窑子,不过,也好不到哪儿去。”又似自言自语道:“他这样的人才,偏有这般呆气。。。。。。或许姑娘们就欢喜这样的?”
  董岑越发迷糊,双眼迷迷蒙蒙只瞧着梁画楼。
  梁画楼一拍桌子,喝道:“远儿,送董侄女回家!”
  这一声断喝将杭远从迷梦中惊醒,也惊得董岑身躯一晃。她看梁画楼的神情,知道自己再不宜逗留,遂扭身向外,又回头含泪看了几眼,方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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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4 08:22:16 | 显示全部楼层
中庭地白树栖鸦
  因董员外身故,梁画楼始终郁郁,范醉劝慰了几句便自回房歇息。他三人在此间客栈要了两个相邻的房间:范醉一间;梁画楼师徒一间,杭远睡外屋,梁画楼睡里屋。
  他在床上躺了许久,听见窗外小河汩汩流淌,难以成眠。这客栈在汴京南郊,不闻城里谯楼的鼓声,但看天色想已有二更。夜里下起稀稀疏疏的小雨,窗外有几只鸟鹊扑簌簌地飞起。月色却是甚好,斜斜地挂在树枝上。朦朦胧胧中,他好象见到董员外蹲坐在汴河边观察河水的涨落,估猜他的货船何时抵达。轻风阵阵,从远处吹来声声蛙鸣,又伴随着浅浅桂香,甜而不腻,清淡悠长。梁画楼翻了个身,口中呢喃:“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可是,眼下时节,怎会有桂花?
  他猛然惊醒,扭头望向窗外。窗子关了半扇,暮春季节,夜里还是有些寒凉。梁画楼披衣起身,在床前略站了站,嗅出屋内的确逡巡着似有若无的淡淡桂花香。他又扭头重看窗外,忽地心中一紧,那窗外树枝上分明挂着一物。
  他走到窗前,见那树枝上挂着一只淡黄色的小小香囊,桂花香便是从它传来。他心中警觉,未即时去解那香囊,而是聚气丹田,大小周天运转一周,并没察觉到异样,似乎这味道没有毒害。
  他缓缓踱出屋外,杭远尚未回来。雨已稍停,空气甚是清新,那桂花香比屋内又稍稍浓郁了一点。梁画楼一纵身摘下香囊,放在手中把玩。这香囊的材质甚为奇特,触手生温,轻若无物,柔而坚韧,简直不像是人间织物,且散发出浓郁香气。然而仔细一闻,这香气与桂花又并非完全一样----少了几分甜腻,多了几分腥涩。他将香囊揣入怀中,四下察看起来。
  梁画楼所住的房间在这客栈后院清幽之所,沿着小河走不了几步便是小院最阴蔽处。那里有一小片竹林,在月光下浓浓地缩成一团黑影,风过处,发出细细的啸声。天气似乎突然冷了起来。梁画楼望向那里,见竹林下的野草地上落着一个包裹。他走去俯身细察,这包裹泛着淡黄的色彩,摸上去与那香囊是一般的材质。他小心翼翼地捡起包裹,里面沉沉地坠有一物。抽出一看,不由大惊失色。
  一把刀,长近四尺,甚是锋锐。下铸一大环,状似缠龙,其首如雀。他拧眉翻转刀背,见其上果然刻有三十二个篆字----“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迩,如风靡草,威服九区“。
  梁画楼长呼了口气,这不是日前在董员外府中欣赏过的大夏龙雀宝刀又是什么?他将宝刀重新放入那怪异的包裹中,置于地上,纵身跃上竹林,向四周探看。
  忽然一阵大风,脚下竹竿剧烈晃动起来,互相牵绊着顺风砸向另一头。那边是一小片高矮错落有致的假山石。前两日的日间,梁画楼闲来无事时曾来过此处,这几块石头看起来已很有些年头,又着实平平无奇,惟一耐人寻味的是在那最高的假山上凿有两个圆圆的洞眼,其状如人鼻,上方如眉心处刻有“玉泉”二字。实则这两个洞眼非但与泉无涉,而且其中甚多枯草败叶,当时他还暗自好笑。此刻,竹竿随风势砸在那块“玉泉”假山上,啪啪作响;而四周并无人迹。
  梁画楼方欲跃下,忽地心中一动。方才来时路上经过那一片假山,他便觉得哪里不对,现下方明白,那“玉泉”之下分明多了一块石头!
  他耸然一惊,细看半晌,那块石头竟轻轻晃了一晃,似沉睡万年的矿石突然采出璞玉,两道如电目光从中射出,直上竹梢。
  此人当真好功夫,好气息!梁画楼来此也有二刻,以他的功力,竟丝毫没有察觉到此地另有他人声息!若非友方,便是劲敌。梁画楼并没有急于落下,而是默默迎上那两道目光。眼下已看得愈加清楚,那人蹲坐着,灰衣长及于地,与假山石恰好融为一片。
  二人一上一下对视半日,均无动作。良久,那人缓缓起身,略扭了扭脖子和脚,似乎是缓解一下身体长时间不动弹的麻木。他一身灰布长袍从头裹到腿,只露出眼睛,脚上穿一双麻鞋。不知为何,梁画楼心中凉气陡生。此人浑身上下寒意入骨,若非因内功精湛而双目神光奕奕,简直难找到一丝热乎乎的人气。
  梁画楼轻轻落地,开口道:“阁下何人?”
  对方也开口:“你便是梁画楼?”声音低哑。
  “是。”
  “久仰。”
  “不敢。”
  梁画楼不再言语,对方也闭上嘴,转身拾起地上那装着龙雀宝刀的包裹,又向梁画楼道:“好刀。”
  梁画楼问:“宝刀是你所盗?”
  “宝刀配英雄。”对方竟将包裹递向他。
  梁画楼淡淡道:“我不用刀。”
  对方点点头,道:“那便物归原主。”说着便将包裹系在腰间。那刀甚长,直垂到他小腿。
  梁画楼心中大奇。据他所知,这龙雀宝刀要说有“原主”的话,也当是北朝十六国时期的夏王赫连勃勃,而真正见过此物的人则少之又少,甚至有人说此刀根本不存在;董员外也是偶然间才得到。不知这人何以理直气壮地自认为宝刀主人?
  梁画楼道:“你知道我是谁,我却不知你是谁。”
  那人道:“我不想让你知道。”
  梁画楼笑了一下:“那么你引我至此,又是何意?”
  那人道:“我久仰你的大名,却一直无缘一见。今次得知你在此,本想与你一会。但看你方才上下竹林的身手,我已心中有数,不必再费力气。将来有缘或可再会。”说着拔身欲走。
  梁画楼听了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对方究竟是嫌自己武功低还是高,但龙雀宝刀却不能白白被对方带走。他道:“这宝刀系董员外所得,阁下打算就这样拿走?”
  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将来有机会,你再来取。”
  梁画楼一笑:“俟河之清,人寿几何?现在能解决的事何必等到将来?”
  那人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低头似自言自语道:“若是能再等三年自是最好,今日也并非不能取胜,只是,”他复抬头,“你或许要吃些苦头。”
  他的语音刚落地,梁画楼便突然觉得天地间阵阵寒气旋转充塞,裹挟全身;明明已是仲春时节,周边却似阴沉欲雪,冰凉刺骨。他暗自惊讶,同时脑中也在急转:“这是什么功夫?”
  只见那人面上青光一闪,左手掌竖起,向梁画楼前胸平平拍来。手掌愈近,寒气愈重。梁画楼方一侧身,那手掌虽未及沾身,却像被某种东西隔着空气粘附在他衣裳上。他闪身到哪,手掌便跟到哪,摆脱不开。
  梁画楼有些惊讶,有心多陪此人走几招。他纵身欲起,眼见那手掌顺势而上,突地一矮身,腰中发力,从掌下迅猛滑开,同时扫蹚腿踢向对方膝盖。对方精力正聚于其上,猛然落空。梁画楼只觉四周寒气略微一滞,但只一瞬间便又流动起来。那人当真好功夫,上盘落空,下盘遽然遇袭,正是重心不稳之时,他却顺势往前一扑,双腿猛地蹬地,竟越过梁画楼,飘然落在丈余开外。
  梁画楼目瞪口呆,这人一蹬之势真是惊世骇俗,莫说他自己做不到,也从未听说有人能平地跃起达一丈多远。他拍手道:“好功夫!梁某见识了!”
  那人脸上又是青光一闪,道:“险些被你踢中。”
  梁画楼不知他面上青光是怎么回事,心中暗自戒备。他将掌根向下沉,压至腰间,气沉脚底,随即一掌击出。对方似是对他的架式颇为赞赏,默默点头,同时出招,两个身影顿时裹在一处。梁画楼出身紫金门,本与少林渊源极深,武功以端正持重为风骨,然其授业恩师是女子,故又有灵动飘逸之姿。那人方才虽露了一手,此时却极少纵跃,脚底像粘在地面一般,长长的身子左突右击,倒真与那风中竹竿形同一致。
  梁画楼只觉那人虽着粗布衣衫,却周身滑溜,落掌总无可着力之处。并且缠斗越久,周身越觉寒冷,渐渐连牙齿都开始打战。他细观对手,那人似乎也颇为费劲,鼻根处汗涔涔的。梁画楼咬咬牙根,缓缓将双眼闭起,感觉到对方明显一愣,不由放松下来,微微一笑。人有形、声、闻、味、触五感,此时他将形之感关闭,所有精力贯注于其余四感中,对方在风中的掌势、寒气的流动竟然体味得更加真切。
  黑暗中,只听那人冷哼一声,一股大力直向面门从上往下撞来。梁画楼并不躲避,反而直迎上去,同时闪电般变掌为握,全身刚气聚集,以雷霆之势猛然抓住对方一条腿。对付这样滑溜的功夫,必以刚猛迅捷为要义。与此同时,他曲指一扣,扣中对方太溪穴。那人只觉全身一阵血气疯狂上涌,腿脚却如万蚁啃噬,不由“啊”地叫了一声,翻倒在地。
  梁画楼睁眼,笑道:“你以为我闭着眼便不敢迎击么?”
  那人涩声道:“你怎知。。。又怎敢。。。”
  梁画楼指了指对方腰间的包裹,道:“这个包裹你一直系在腰间,它的异香反倒能助我判断你的方位与来势。方才那一脚,我听风声、循香味,便知不是你的手掌,故而斗胆一抓。”
  那人道:“你不怕我脚上沾毒?”
  梁画楼道:“看你俨然有一派宗师之范,不至使毒罢。”
  那人默然,叹了口气,道:“原指望三年后你我才有一战。”
  梁画楼奇道:“为何是三年后?”
  那人道:“你不知道,我所练的功夫尚未大成,估摸还须得三年时间。”
  梁画楼“哦”了一声,又好奇问道:“什么功夫?”
  那人低声道:“就是。。。。。。”
  他的嘴唇动了几下,梁画楼听不清楚,不由走近两步。这时,迎面上下左右五点银光闪动,他倏地醒觉,这五枚暗器分别针对他前胸及上下左右四条出路,实在算得精准。饶是避无可避,梁画楼干脆全力向后纵去。这是拼了十成的力道,只觉耳边风过如刀,待面前几声细微的暗器落地声起,心中刚舒口气,却觉右手背如被蚊虫叮咬了一口,微微一点刺痛。他心下一惊,细看手背,只见一点殷红中插着一枚牛毛银针。
  梁画楼逼出银针,冷笑道:“朋友真是经不起夸。才说你有宗师风范,便使出如此暗器。”
  那人眼皮低垂,轻声咳喘,似乎刚才使这五枚暗器用尽了力气,又似有点赧然,道:“我说过再等三年才好。适才这五枚针既要算准你的去路,又不能使你看出运力各有不同,实在是费力又伤神!”他站起身,略活动下,道:“这小小银针的毒钻入人体内,只要你受伤的肢体不动,它亦不动,你若有动作或是运功逼毒,他便随着你的血脉顺势而上,厉害处你自会知晓。”
  梁画楼又抬手看看那细微的伤口,只见红的愈红,伤口周围却开始发白----惨然的白,又伴随着一阵痉挛。
  那人道:“我说过莫要动。”
  梁画楼沉吟道:“以前在大理时,听说哀牢山有一种毒针,名曰‘雪里红’。”他望着对方,目光炯炯:“没想到,你竟是哀牢山的人。我紫金门与哀牢山的仇虽不知缘何结起,却已深如海。我尚未去寻你们,你倒先寻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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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4 09:53:29 | 显示全部楼层
千寻铁锁沉江底
  那人叹口气:“你功夫这样好,我实是不忍心令你就此废了。我要回云南去了,这样吧,天亮后你去城内虹桥附近的军巡铺找一个姓金的,说我叫他治好你。”
  梁画楼恍然大悟:“怪不得那金焕总想置我于死地,原来他与哀牢山有关联。”又道:“想不到没过几年,哀牢山的势力竟已渗入汴京城,你们究竟意欲何为?”
  那人淡淡一笑:“意欲何为?不是我考虑的事,我也懒得考虑。不过这间客栈,原本是我家的地盘。”
  梁画楼大奇,那人却不再多言,也不复显露功夫,只迈开长腿,大步离开。
  此时天已微微泛白。梁画楼听说过“雪里红”的厉害,到底不敢动右手,慢慢踱回屋内思索对策。又过了一会儿,杭远方回。他推门见梁画楼枯坐在灯下,不由一愣:“师父,还没休息?”
  梁画楼道:“远儿,董侄女可已到家?”
  杭远默默点头。
  梁画楼又问:“你莫非是一步一步挪回来的?”
  杭远一惊,嗫嗫嚅嚅道:“我,师父,我。。。。。。”
  梁画楼看了他一会儿,叹口气,挥挥手道:“算了,天快亮了,你且睡一会儿去。”
  不挥手尚不打紧,这一挥手,手背顿时一阵钻心痛,真似有只异虫在血脉中又爬升了一寸。他倒吸口凉气。杭远却似乎心不在焉,兀自睡去了。
  待疼痛稍减,梁画楼又觉全身冷得发颤,随之一阵倦意袭来,脑中却有百般念头横冲直撞。他暗叫声苦,强打起精神,去水房用左手打了盆开水扛进屋泡脚,想令身上暖和些,又勉强捡了本书摊在桌上读,脑中却仍难以安静,明明每个字都认识,却全然不知大意。半炷香后,他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梁画楼被一声大笑惊醒。睁眼见天色已大亮,范醉站在他面前,哈哈笑道:“夫子,汝之好读也,不亦冷乎?”
  泡脚的水早已冰凉。自己竟以一副好读夫子的模样昏睡过去,当真可笑。习惯性地稍一运气,他的右手又痛起来。
  忽听门外吵嚷,呼啦啦涌进一大拨公差打扮的人,见梁画楼作洗脚状,一时倒也目瞪口呆。一人当先而出,笑嘻嘻地拱手,正是金焕。杭远也被惊醒,肃然立在梁画楼身侧。
  金焕道:“梁大侠、范大侠,昨夜休息得好?”
  范醉也笑嘻嘻地说:“托金厢主福,睡得甚好!只怕厢主白天做了亏心事,夜里不安稳吧?”
  金焕也不恼:“鄙人公务缠身,夜里也时常有急事待处理,一向睡不安稳哪。”他身旁一小衙役立即点头道:“正是,金厢主身系京城百姓安危,连睡个安稳觉都困难!”金焕微微一笑。
  梁画楼一哂,左手取了揩脚布,慢悠悠地擦了脚,穿好鞋袜。面上虽然闲适,其实他知道自己的武功有多半施展不了,心中不免沉重。
  金焕抱着膀子等了一会儿,开口道:“开封府纪大人已知梁大侠与董员外遇害及龙雀宝刀失窃之事大有干系,请梁大侠过府一遭。”
  梁画楼尚未回应,范醉已斜着眼道:“金大厢主,这位纪大人是不是与阁下一般糊涂?”
  金焕道:“哦?在下很糊涂么?”
  范醉呵呵一笑:“凭你的功夫,请得动梁二?”
  梁画楼觑了眼范醉,面色不甚自然。范醉瞥见,不由脸上一沉。
  金焕道:“昨日是没打过梁大侠,故而今早在下特特切了四斤牛肉,饮了八大碗好酒,不妨再试上一试。”
  话未说完而刀已至眼前。
  梁画楼来不及取出挂在床边的秋湛,只仍是坐着,右手按于桌上不动,左手倏然出指将刀弹开,冷笑道:“金厢主的力道与速度确实大异于昨,不知哪里的好酒肉如此得劲,梁某倒想去尝尝。”
  金焕道:“那么你好生尝尝!”说话间,刀又反身向梁画楼右臂斜斜砍去。
  梁画楼左手下沉,反手上切对方手腕。对方势大力沉,他也用力不小,刀虽被挡开,右臂却受到震动,一阵剧痛伴随着酸麻袭来,右臂立时僵了。
  范醉见他情势不对,一掌劈空,直奔金焕而去。金焕却并不躲闪,仍旧围着梁画楼打转。
  两道黑影瞬间而至,挡在范醉前路。这两人皆是公差服饰,但衣衫甚为宽大,头上带着赤色面具。那面具形如两翼斜飞,纹路制作得很是精细。其中一人手中使的是条很普通的牛尾大片刀,刀身上略有几处缺口;另一人的刀则是簇新的。他二人身材不高,适才又一直低着头,故而泯然于众人。
  范醉嘿嘿冷笑:“料是有备而来。”再不打二话,双拳上下翻飞,出招迅如闪电,势若奔雷。如果说梁画楼的武功如水一般绵长,他就是火。来人也颇为不弱,电光火石间与范醉过了十几招。
  这边厢梁画楼心中暗暗叫苦,不管是只用左臂还是双腿,碰上死缠烂打的对手,都毫无疑问会牵扯到右臂。他的脊背已被汗水湿透,咬牙强自支撑。与范醉缠斗的二人也是高手,尤其那使旧刀的,招式疏朗而实用,不似出自名门却自有大将之风,与金焕的路数倒有些相似,只不过功力深厚得多,怕是即便与范醉单打独斗也未必会落下风,何况此时是以二打一。时间一长,只怕范醉难敌。他忽然想起徒弟杭远,抽空扭头望去,只见他紧抿着嘴站在桌后,面上阴云密布。梁画楼很是惊讶,这徒儿平日里甚为懂事,怎么今日竟不出手相助?
  金焕突然停住,闲闲道:“梁大侠的右臂似多有不便?”
  梁画楼冷哼一声。
  金焕道:“早前听我姐夫说,为妨有人偷那龙雀宝刀,他在刀柄上做了个小小机关,一触发便有剧毒流出,偷刀的人不知这一招,难免不会沾上毒。”说话间却不时拿眼神去瞟杭远。
  梁画楼瞧杭远神色,想到他昨日神神秘秘地夤夜方回,心中大震。
  那边范醉百忙之中不忘顾及此处,喝道:“杭远,你师父遭人陷害,你竟置身事外?”
  杭远咬咬牙,道:“他若当真是偷刀贼,我怎好出手?!”
  梁画楼又惊又痛,而心上的痛更完全盖住了肢体上的痛。他瞠目瞪向杭远,不敢相信刚才的话竟出自这跟随自己数年又疼爱有加的弟子之口。
  范醉怒极反笑:“好!好!好一个忘恩负义的小畜生!你师父眼下有难,你的嘴脸就露出来啦!”
  杭远大声道:“我没有忘恩负义,只是当下是非不明!”
  范醉吼道:“我揍你个‘明’!”他不顾那两个赤脸面具正全力向他攻击,拳势如风,向杭远砸去。
  梁画楼心中大急,下意识地挥动右臂欲为杭远挡去攻击。不料刚起手,胸中的烦闷剧痛顿时飙入脑中,如同一把刀在脑浆中拼命搅拌,直令他清明尽失。他恍恍然站起,本能地想要脱身而出,奋力一跃,从窗口一头栽下河去。
  小河不深,这一载几乎载到河底。清泠的河水裹住他,略缓和了一点头脑中的浑沌。他睁开眼,见河底乱石堆积,朽木错杂,心中忽然一痛。那些乱石与朽木霎时生出无数只眼,一圈又一圈,一闪又一闪,将他深深攫住。
  “扑通”一声,范醉也跳入河中,一把拉住他,吼道:“你水性不好,跳什么河?!”梁画楼正当毒性大发作,只见范醉口唇在动,竟完全听不出他说什么。
  范醉奋力将梁画楼拉上岸,一口鲜血喷薄而出。原来他不管不顾去救人,后心大敞,那两个赤脸正愁一时攻之不下,却得了这个大好时机。那使旧刀的本是向上举刀,匆促间不及划下便以刀柄重重锤在范醉后心,力道之重,真是只恨自己不能使出二百分力气。范醉应声而倒,难以起身,立时有数人拥上将他牢牢绑住。
  梁画楼身上多处受伤,兼之中毒甚剧,根本无力相救。他急怒攻心,眼睛都红了,嘶声道:“金厢主,你哀牢山与我紫金门有大仇,与范兄却是无怨,何故牵连他?”
  金焕愠色一闪,道:“什么哀牢山,鄙人从未去过。”他检视了下绑住范醉的绳索,被范醉一口血喷上脸。金焕一笑,衬在暗红血色里,颇有几分阴怖。他背着手冲梁画楼道:“怎么样,梁大侠,还需在下动手么?”
  梁画楼不语。那两个赤脸也死死盯着他,所谓“虎视眈眈”莫过如是。
  金焕又道:“那么,我们就此上路?”一挥手,旁边两个公差各持一半枷锁便往梁画楼肩上架去。
  范醉大呼一声:“谁敢动他?!”他虽已被捆绑,但本就长得豹子头一般,眼下更是睚眦欲裂、血口大张,神情可怖。那两个公差全身大震,枷锁呯呯掉在地上。于是又过来数人将他摁住。
  梁画楼情知难敌,嘿嘿笑道:“梁某宁死也不在小人手下受辱!”高举左手就往自己的天灵盖砸去。杭远大呼“师父”,终于抢上前,却不及相救。
  梁画楼的左手堪堪沾上头发,那柄有缺口的牛尾大片刀便呼呼而至。刀柄将他的手撞开,刀刃贴着他的头顶滑落,连头皮带头发的削下一大块,鲜血淋漓。梁画楼的左手原也是用了十成力,两股大力相撞,登时将他震翻在地,晕死过去。
  是滴滴答答落在脸上的冰凉唤醒了他,也立时便感觉到右臂的沉痛,沉若千钧,痛如刀剐。梁画楼睁开眼,瞪着屋顶。
  这间牢房颇为狭仄,有一扇小铁窗高高地嵌在顶梁旁,天色将亮未亮,蒙蒙地向这牢房内透出惟一的一点白。铁窗上凝结的些许露珠一点一点顺着墙壁蜿蜒而下,相邻的水珠总不肯分开,偏要挤在一处下落,在墙上留下歪歪扭扭的水路,然后敲在他的脑门上。房中泛着深重的霉味,不知曾有多少人像他这般呆躺于此。他被扔在这里,也不知昏睡了多久。
  梁画楼手上脚上都上了镣铐,勉强用左手肘支撑着坐起,苦笑一声。牢房另一角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似是还有一人。梁画楼心中一喜,道:“范兄?”
  阴暗中那人似乎也坐起,咳了一声。梁画楼听出不是范醉的声音,心中一沉,不再多语。那人却站了起来,脚踢着地走到他跟前,盘腿坐下。隐约中可见他的头顶没几根头发,几乎可说光秃秃的,在小窗光线的投射下倒有一层幽幽的亮。那人看着墙上流淌的水珠,似乎面露喜色,伸出舌头贴上墙面,从下往上又从上往下、急切地来回舔了好几口,还嫌不满足地咂了咂嘴。这几口不知吞下了多少脏污与虫蚁,梁画楼不禁一阵恶心。
  光头人嘎声一笑,声音像是从火石打磨出的一般哑沉:“待在这个地方,过不了多久,你也会与我一样。”
  梁画楼的肠胃似乎也已苏醒,顿觉饥肠辘辘,心想这话恐怕不假,便问:“这里可是开封府衙的牢房?”
  光头人讥笑道:“怎么,你竟不知这‘虎牢’?”
  梁画楼摇头。
  光头人道:“是,又不是。”
  梁画楼不解。光头人便解释道:“这里的确属开封府,然而管着这监牢的却不是开封府的人。”
  “何人管着?”
  光头人低声道:“这里关着的武人皆非一般人,官府怕守不住,便另着人看管。”
  “皆非一般人?那么阁下是?”
  光头人闭上眼,半晌方诵道:“日出紫金门,月下莲花生,雄关雁杳杳,青峰水蒙蒙。”
  梁画楼一怔,再借着光线凝神细看此人,觉他眼神如电,仿佛竟是个极有修为之人。
  光头人问:“你可听说过这四句话?”
  梁画楼道:“自然听过。莲花生居士是梅里雪山中的西南第一高手,罕有见过他老人家真容者。塞外关家的机关木甲精绝天下,独步武林。青峰联是长江上的大帮派,劫富济贫,多有义举。”
  光头人点点头,等了一会儿,又问:“你怎地不说紫金门?”
  梁画楼道:“惭愧,在下便是紫金门中人,素来只给师门丢脸,不说也罢。”
  光头人呵呵一笑:“梁二郎太也过谦!‘良剑’的美誉岂是白白得来的?”
  梁画楼一惊:“你怎么猜到的?”
  光头人道:“两日前,那帮人将你扔进来,口中称你为‘梁犯’。观你右手,一见便知是长年使剑之人。且你刚才自报师门,傻子才猜不出你是谁。”
  梁画楼一哂,又问:“我有一位朋友也为他们所擒,不知你是否见到?”
  光头人摇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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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4 11:19:18 | 显示全部楼层
万蝉清杂乱泉纹
  天色泛起鱼肚白,基本能看清他的面容:年纪约有五十多,像是蒙着一层油脂的脸上坠着一只长长的鼻子,在下方拉出长长的人中。双眼隐隐有笑意,眼皮虽然耷拉着,却遮不住精光四射,透出十足的老辣世故。他接着叹了口气,道:“紫金门人才济济,本有领袖群雄之能,却兄弟阋墙,东西分离,元气大伤,可叹哪!好在如今在新任掌门邢无默的率领下又有复兴迹象。那塞外关家英年早逝的长子关可登是你师兄吧?”
  梁画楼心下黯然,含糊应了一声。
  光头人又叹道:“当年钟山上,紫金门内部不和,上元子一怒之下竟率门人西迁大理,从此便有东西紫金之谓。传至你师父殷掌门时,江宁的东紫金群龙无首;而大理的西紫金却如日中天,门下关可登、梁画楼、邢无默、赵之江几大弟子皆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堂,风头可谓一时无两。。。。。。”
  梁画楼打断他道:“阁下是?”
  光头人道:“我已告诉你了呀。”
  梁画楼一惊,想:“塞外关家与青峰联的主要人物,我大都识得,惟有莲花生居士未曾见过,只是这人的相貌着实与传闻大相径庭。。。。。。”
  光头人像是看出他的心思:“你在想,这秃瓢儿哪里像那个世外高人莲花生?!”又话峰一转:“你中的毒可是哀牢山的‘雪里红’?”
  梁画楼看看右手,已是通体雪白,手背上那一点红却是殷红胜血,遂不敢再动,道:“非长年在西南边陲者难知‘雪里红’。若你真是莲花生居士,这开封府可真真不容小觑。”
  光头人一扬眉:“天子脚下,藏龙卧虎!”又指了指墙壁,道:“说了半天话,你也渴了吧?这清晨的露珠还算甘美,可以一尝。”
  梁画楼皱皱眉。
  光头人笑道:“这里一日只有一箪饭、一瓢饮,要做圣人,只有饿死一途。”又以手势比出个二,道:“你昏睡了这两日,倒是替他们省下了两箪饭、两瓢饮。”
  梁画楼暗想:“此人像个烟火气十足的生意人,当真会是莲花生居士?”
  看天色近巳时时,牢房门下方的小窗吱呀打开,递进来一个托盘,盛着两碗饭,两碗水。饭食极是粗糙,眼睛可看得见沙砾,却几乎见不到菜。
  光头人呼喝道:“喂,再不加点菜,见了阎罗都没脸说自己打汴京来!”门外传来一声笑:“老秃子,尽会耍嘴!”
  梁画楼已是饥渴难耐,虽然只用左手不大灵光,仍风卷残云般一扫而光。光头人看了直笑,又摇摇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梁画楼含着饭道:“不能免于俗也。”
  光头人幽幽道:“他们正是看穿了我这一点呵。”
  梁画楼失笑:“阁下岂非居士?”
  光头人点点头:“你信了我是莲花生那老头?”
  梁画楼不置可否,低头念了句“阿弥陀佛”。
  光头人道:“信心欢喜,乃至一念。像你适才那句念佛,无半点欢喜可言。世人往往遇到为难之事才想起念佛,便念得很苦恼。譬如说,我临命终时,能否往生西方极乐?若无人助念,可往生乎?若冤亲债主现身带我去地狱又当如何?如此一面念一面烦恼,一面念一面顾虑,心思颠倒,何谈信心欢喜?”
  梁画楼奇道:“如此说来,人在困厄时念佛反倒不灵?”
  光头人摆手道:“关乎心思清静否。”又正色道:“是故我也不常念。”
  梁画楼一口饭差点噎住。
  谈说半日,牢房忽地打开,两名衙役架住梁画楼便往外拖。光头人叫道:“想是升堂了,千万。。。。。。”说了什么,梁画楼已是痛得几乎晕过去,着实不能分辨。
  他被哐啷啷扔在堂上,两边威武声起,杀威棒敲得地动山摇。梁画楼匍匐在地,心思朦胧,仿佛天上飘着另一个自己,静静看着。他抬起头,看向上方端坐的那人,黑金蟒袍撑起一张长须白面,想来便是现任权知开封府事纪叔洋大人。
  身后似乎还站着几人。一扭头便看见董岑,身穿极素净的白衣,扶着董夫人,眼睛红红地瞧着他。他垂了垂眼眸,又瞥见董岑旁还站着金焕与董伯兴,以及两名董宅家丁模样的人,都着丧服。梁画楼点点头,挣扎着用左臂支撑起上身。
  例行程序过后,纪大人开口:“董伯兴,你且将你父董承恩员外所藏龙雀宝刀失窃,及董员外如何被害一事细细道来。”
  董伯兴躬身答应,缓缓道:“禀大人:草民家世代经商,先父。。。。。。”声音忽地哽咽。他抹了抹眼睛,续道:“先父除经营家业外,又独好武功,年少时曾拜师少林高僧作了俗家弟子,遍历江湖。先父好交朋友,那龙雀宝刀便是偶然从洛阳林锉子员外处购来。先父得了此刀,喜不自胜,即刻令家丁驰报友人,邀大家过府赏刀。”
  “有哪些人,分别于何时去过你家?”
  “先父是二月中旬发出的邀请,下旬便有客人前来。因他们大多备了礼,为便回礼,草民都作了记录。”说着便取出一本薄册,念道:“二月二十三,开封府卓氏双雄;二月二十六,大名府双鞭祝老英雄携长子;二月二十八,沧州厉员外携家眷;三月初一,少林明觉、明悟大师;三月初二山东金刀赵令公携家眷、张一真张一雄姐弟与五台山法然大师,三月初三,庐州鲍员外携子与扬州丰恨萍大侠;三月初五,太湖七十二峰毕好眠前辈与钱塘西溪洪氏兄弟;三月初六,便是这姓梁的贼子和那姓范的;三月初七,我家阖府祭祖,未接待过宾客,七日夜间宝刀便失窃。”
  “来了这许多人,为何你独独指证梁画楼为偷刀贼?”
  “禀大人:其一,梁画楼是最后一个来我家赏刀之人,第二天夜里宝刀便被盗。其二,此前来的那十几位客人中,大名府祝老英雄、沧州厉员外、庐州鲍员外、毕好眠前辈与洪氏兄弟,皆是赏了刀之后便由我安排车马船只送回,不可能有偷刀的机会。其三、余下的卓氏双雄、少林寺与五台山几位大师、丰大侠皆是德高望重之辈,不可能作下这等龌龊事;那张氏姐弟虽然名声不佳,无非是对仇敌下手残刻些,从未听说过偷鸡摸狗之举。”
  “那么,”梁画楼插话:“难道梁某便有过偷鸡摸狗之举?“未及董伯兴回答,梁画楼转向纪大人道:“大人,我那位姓范的朋友,不知现在何处?”
  金焕喝道:“大胆!大人尚未问话,哪轮到你说话!”
  纪大人摆了摆手,道:“你那姓范的朋友么,查明他与本案无涉,已放走了。”
  梁画楼吃了一惊:“放走了?他身受重伤,你们将他撂在何处?”
  纪大人不悦道:“听你的话倒像信不过本府。既已放他走,出了府门便与本府无涉。”
  梁画楼心念直转:“闻听开封的纪知府口碑尚可,那金焕却断不能信。即便纪大人放了范兄,他又岂能放过?唉,不知范兄人在何处,是否无恙。”
  这时堂上响起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大哥送走的人也有可能中途折返来偷宝刀,那些所谓名声卓著的大师大侠,谁知他们背地里是怎样的人?!”不望也知是董岑。
  纪大人“哦”了一声,似乎对原告中出了个意见相左的人颇有点讶异。
  董伯兴脸上一红,轻声对董岑道:“休要多事!”
  纪大人却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董家姑娘所言有理呵。”
  董伯兴拱手道:“大人,请听草民说完。三月初六上午,此贼与那范醉来到我家,先父甚为高兴,即刻取出宝刀。此贼对宝刀爱不释手,问东问西。先父见他着实喜爱,便有意将宝刀赠予他。”
  纪大人道:“唔,令尊对前述人等是否也表露过赠刀之意?”
  “那倒没有,那些宾客并没有像梁贼那般露骨渴求的情状。先父对朋友是一番赤诚,宁可割爱,此贼却假惺惺地推却,说自己不使刀。先父也就作罢。”
  梁画楼嘿嘿一笑:“伯兴,你精明能干,本以为你是个人才。不料,你不了解我就罢了,竟连你父亲也不了解。”
  董伯兴瞪眼:“什么意思?”
  董岑抢道:“爹同我说过许多有关梁大侠的事,你都不知道吧?那是自然,你整天想着。。。。。。想着别的事,自然不会好好听爹说话。以他二人的交情,何需惺惺作态!”不知这话哪一句触动了董夫人,她拿出手绢默默地擦了擦眼睛。
  董伯兴斜眼道:“小妹,你为何一再替杀父仇人说话?”
  纪大人不耐烦道:“罢了,是否杀人凶手本府尚未落判,不得胡言。看来,令尊与梁画楼确实交情甚笃。既然梁画楼本不需偷盗便可获得宝刀,又何必麻烦?”
  “大人有所不知,此贼实乃一衣冠禽兽,无非怕落下个夺人所爱的口实罢了。然而他心中又对宝刀极度渴慕,便暗中生计,向先父打听后两日的安排。翌日我家祭祖,按习俗,当日要仔细洒扫庭除,家中上下忙碌,难免杂乱,他即有可乘之机。
  “那宝刀先父极是珍重,原收在卧榻旁。可初六那日,此贼对先父说,这虽是宝刀,毕竟不是祥瑞之物。当年大夏国主赫连勃勃生性残暴,此刀不知沾过多少人的血,不宜收在卧室。先父听了他的话,便将宝刀收藏在书房暗格中。”他又恨恨道:“正是中了此贼奸计!我家本是经商人,能有多少武力?先父天赋异禀才修得一身功夫,我虽也自幼习武,但天资不足,武功平平,舍弟更是个文弱书生。宝刀离了父亲身边,被这等本事的贼人惦记上,岂能留得住?!”
  纪大人捻了捻须,问梁画楼:“据董伯兴所言,是你劝董员外不要将宝刀收在卧室,可属实?”
  梁画楼道:“我确曾如此提议,却不知董兄是否听了我的话。”又似漫不经心地往董夫人望去一眼。董夫人正对上他的目光,低下了头。
  金焕撇撇嘴,冲董岑道:“怎样,岑儿,此人可是大大地有嫌疑?”
  董岑咬着嘴唇道:“当时,爹身边可还有其他人?”
  董伯兴道:“除了我,就只有母亲在。”
  董岑一愣,望向母亲,董夫人的身子轻轻颤抖。
  董伯兴又道:“三月初七阖府祭祖。清早,父亲便亲手将宝刀锁在书房暗格中。白天一切如常,晚饭后大约刚过酉时,草民与父亲去查验宝刀,彼时宝刀尚好端端的。父亲将暗格与书房锁好,叮嘱当晚值夜的两名家丁好生看守,便休息去了。”
  纪大人问:“那两名家丁什么来历,现在何处?”
  董伯兴命身旁两人上前跪下,道:“回大人:这两人一名董崇文,一名董尊武,是草民贱宅中武功最好的两名家丁。原本皆是少林寺弟子,后还了俗,跟着先父来到汴京。他二人在汴京皆无亲故,也一向本分。”
  纪大人微微一笑:“崇文、尊武,名字倒有意思。”
  董伯兴道:“先父虽酷爱武功,不曾念过多少书,却很尊崇读书人。”
  纪大人点点头,道:“你二人且将当晚情况详细说来。”
  左手那名家丁战战兢兢地应了声“是”,说起话来声音直打颤。董伯兴叹口气,指着右手那名家丁道:“算了,尊武,还是你来说罢。”
  董尊武应了一声,道:“回禀大人:初七那日清早,员外令我俩去书房前值守,只说有重要物件存放那里,我俩并不知竟是龙雀宝刀。员外叫我们白天不必参加祭祖,须好生歇着,免得晚上瞌睡。刚过酉时时,员外确实与大公子进去查看过。入夜后,园中也没什么特别动静,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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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4 12:11:44 | 显示全部楼层
从来酷暑不可避
  董尊武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大约快到丑时,我与崇文突然鼻子奇痒,打起了连串喷嚏。”
  堂上有几名衙役哄笑起来。纪大人扫了他们一眼,道:“打喷嚏何怪之有?”
  “只那一小会儿,足足打了有二三十个喷嚏,大人说奇不奇怪?起初我俩还以为夜深寒重,但打完那一长串喷嚏后又再无受寒症状,第二天照旧活蹦乱跳。”
  “可有其他异状?”
  “再无其他异状。我俩白天休息得很好,夜里不敢说精神头十足,也绝没有两人同时打瞌睡的情况。谁知,初八清晨,员外来查看,发现宝刀竟已失窃。”
  “书房与那暗格的锁可是遭人破坏?”
  “没有,贼人似乎有钥匙。不过,我俩就站在书房门前,贼人怎么可能当着我俩的面进入。”董尊武抓抓头。
  纪大人“哼”了一声,望向金焕道:“你总说江湖中人神出鬼没,功夫高的自不需从房门进入。”
  金焕道:“是。像梁画楼这等身手,便是在房顶上揭开几片瓦跳将进去,也是有可能的。”
  纪大人含笑道:“梁画楼这等身手,还不是被你擒住了?”
  金焕一怔,道:“全是托大人洪福,又有朋友相助。”
  纪大人又问董伯兴:“书房与暗格的钥匙,除了令尊,还有谁持有?”
  董伯兴道:“草民有书房的钥匙,却没有暗格的钥匙。据我所知,暗格的钥匙仅有一把,父亲没有交予任何人。”
  纪大人道:“董员外何时获得那把宝刀?”
  董伯兴道:“也就在二月上旬。”
  纪大人道:“但那暗格却是早已有之,且只董员外一人有钥匙?”
  董伯兴道:“是。”
  纪大人沉吟道:“如此说来,那暗格可能一直存有董员外格外珍视的东西,并非仅有宝刀哪。”
  董伯兴想了想,道:“这个,草民不知。草民见那暗格中确实只有龙雀宝刀一物。再说,书房原本极少上锁,也不安排看守,即便另有物事,恐怕也不见得如何贵重。”
  纪大人瞥了眼金焕,取出手帕擦了擦手,似随口道:“金焕,你姐姐姐夫甚是和睦,令姐可会有那暗格的钥匙?”又望着董夫人一笑:“哦,并无他意,只是夫人弱质女流,恐有亡命之徒乘你不备偷取了钥匙也未可知呵。”
  董夫人却摇摇头,道:“奴家没有钥匙。”
  纪大人追问:“那么,夫人可知那暗格中原本还有何物?”
  董夫人犹豫地看了金焕一眼。金焕面上正阴晴不定。
  纪大人加重声音:“还有何物?”
  董夫人垂首道:“也并无什么要件,只有。。。。。。当年奴家与员外成亲不久,在他生辰时赠予他的一颗珍珠。”
  纪大人眯起眼睛:“什么珍珠?”
  董夫人道:“无非个头大些,既不圆润,色泽也不浓厚,算不得稀世珍宝。”
  纪大人问:“此珠现在何处?”
  董夫人道:“奴家只知员外原本将珍珠收在书房暗格中,后来似乎换了地方。。。。。。奴家近几年身子不太安适,未留心家中事务,并不知珍珠下落。”
  纪大人转向董伯兴:“你可知关于这颗珍珠的事?”
  董伯兴摇头:“从未听说过。”又似突然想起什么,道:“哦,那暗格之内仿佛还有一层,草民本不知晓。初八那日早上,父亲发现宝刀失窃,好象曾打开暗格里层看了一下。当时草民过于惶急,一时竟未留神。莫非梁贼连那颗珍珠一并偷了?”
  梁画楼苦笑一声。
  纪大人不语,堂上一片逼人的缄默。
  片刻后,纪大人轻咳一声,道:“龙雀宝刀于三月初七日夜间失窃既是确然无疑,那么,梁画楼,本府问你,三月初七日酉时过后那一整夜,你在何处?”
  梁画楼静静地看着纪大人,道:“我不是窃刀贼。”
  纪大人极是不快:“你是不是窃刀贼自有公判,你只需告知本府当时身在何处。”
  董岑在身后急急道:“你快说呀!”
  梁画楼紧闭着嘴。
  纪大人道:“你不说,不怕本府判你有罪?”
  梁画楼道:“我无罪。”
  纪大人怒道:“看来你是非用刑不可!杖责二十!”
  话音刚落,便上来两个衙役将梁画楼摁倒在地,举杖就打。董岑尖叫:“大人,这会要了他的命!” 她想推开执刑的衙役,却被大哥与舅舅死死拽住。
  刑杖一波紧似一波地砸在身上,他身中剧毒难以运功相抗,麻木地连痛都感觉不到。他强自撑开双眼,瞥见董夫人用手绢紧紧捂住口鼻,身子随着刑杖的落下一颤又一颤。
  刑杖结束后,纪大人仔细端详了梁画楼几眼,道:“如何?”
  梁画楼身上皮开肉绽,早前的旧伤口也再度裂开,添上恣肆的新血。“竟没昏死过去。”他心想,便微微一笑,仍不答话。
  纪大人叹了口气,咕哝道:“江湖人。。。。。。还想吃多少苦头?”又问金焕:“此人是你擒来,在他住处可有何发现?”
  金焕应了声,取出一个小布袋呈上,道:“在梁犯的内衣上系有此物。”
  梁画楼情知这绝非自己的东西,不禁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纪大人打开看了看,皱眉道:“这一小袋粉色细沙是什么?”
  金焕道:“属下怀疑,这便是西南蛮族白衣部所使用的‘百泰散’。此药服食少量可暂时缓解病痛,服食多了却可使人上瘾,一日不用便似迷魂,痛苦异常。属下数年前曾亲眼见识过此药的厉害,也曾请姐夫辨识过。”
  纪大人将袋子往边上一推,极是厌恶状:“西南蛮族,果然不可理喻!你说这是从梁画楼身上取得,他带着此物有何用处?”
  金焕一字一字道:“惑人心智。”又董伯兴道:“伯兴,你快将姐夫如何遇害禀告大人。”
  董伯兴遂将董员外遇害情景向纪大人详细述说了一遍。说到董员外将那送粥的家丁喝出门外,梁画楼也随之离开时,特别强调他并未亲眼见到梁画楼离开董宅。又说梁画楼曾长住大理国,与南蛮诸部多有交情,而自己在父亲门前曾被梁画楼拍了下肩膀,许是在那时便中了那劳什子百泰散。
  纪大人点头道:“原来如此。”
  金焕道:“大人,梁犯嫌疑最重,又说不出三月初七夜在何处,必是窃刀贼无疑!他三月初八日假装探视董员外,实则为探其口风。想必此贼发现我姐夫已有所察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老友杀害,还妄图栽赃于伯兴。其心可诛,死罪难辞!所幸大人心如明镜,令此贼逃不脱法网!”
  纪大人笑了笑道:“你不必拍我马屁,如若他真是案犯,你擒拿有功。”
  金焕一愣:“‘如若’?大人对此案仍有怀疑?”
  纪大人又用手帕擦了擦手,道:“龙雀宝刀是否已找到?”
  “这,”金焕似颇为意外,怔了一下:“属下、属下一心捉拿杀害姐夫的凶手,不免急躁了些,一时未着意去寻那宝刀。”
  纪大人不满道:“这是重要物证,你怎会如此大意?”
  金焕道:“是属下失职。想来梁犯盗取宝刀后尚不及藏到远处,属下这就去仔细察探。”
  “限你两日内找到宝刀!”纪大人捻须道:“梁画楼虽有重大嫌疑,但龙雀宝刀未找到,尚缺重要物证,本人也未认罪,此案隔日再审。退堂。”大袖一拂,离桌而去。
  金焕脸色铁青。
  梁画楼被人重又架起,董岑扑到他跟前。头上不断流下的鲜血遮住眼睛,看不清她的神情,却也可以想见。他干脆闭上眼。
  又被哐啷啷扔进监牢。
  “莲花生居士”拍手道:“还活着!”
  梁画楼躺在地上,难以动弹,苦笑道:“官府的刑杖,总算体验了一把。”
  “莲花生居士”叹道:“适才我嘱咐你千万莫要硬撑,免得受刑,你怕是没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最重要的是保命呵!”
  “不当说的话,死也不能说。”
  “不当说的话,你不会撒个谎?”
  “。。。。。。你还真不像个居士。”
  “居士怎么了,不用吃喝拉撒么?”
  “传说莲花生居士从不打诳语。”梁画楼颇有苦中作乐之感。
  “莲花生居士”却抬头看看天色,脸上莫名地现出一丝烦躁。梁画楼有些奇怪,问:“你好像有点着急?”
  “莲花生居士”不语,半晌方颤声道:“嘿嘿,你就会知道。”
  他的面孔突然狰狞起来,脸色潮红,身体一点一点地抖动着,似乎要强行按捺住什么,眼泪、鼻涕却不断涌出。他的身躯开始扭曲,像是体内有两个人将他往相反的方向撕扯。他口中嗷嗷嘶吼,想支起头颅,偏又拼命低下,两只手狠狠揪住头上所剩无几的毛发。那几根毛发很快便被拽下,指甲在头皮上重重抠出血痕,又在全身上下不住摸索,抖抖索索却似力大如牛,衣服粘着血乎淋淋的皮肤被撕扯下。他的吼声越来越响,依稀听出是在叫痛。
  梁画楼惊疑不定:“你这是。。。。。。”
  他双眼血红,瞪视着梁画楼,大口喘气,道:“快,打我,打我,将我骨头打碎,打碎!将那些虫、虫子通通捻死!快啊!。。。。。。”
  梁画楼瞠目结舌。
  “莲花生居士”露出失望神色,眼神晃散,身体剧烈震颤,大声啼哭着在地上滚作一团:“快给我!快给我!”
  梁画楼急切问道:“你要什么?”
  他不答,却腾地站起,高举起双手,像是举着把大刀,在牢中大肆砍杀起来,脚上乒乓作响。梁画楼这才发现,他脚上的镣铐是拴在地面上的,长度刚好够他从房门踱到墙壁。他的一双肉掌暴烈地砸在铁门上,门上的斑斑锈迹被震碎,露出阴腐的黄绿,和新添的血红。他却似仍嫌不够,又用头疯狂撞向铁门。很快,整张脸便像一只淋漓着血浆的新鲜猪肝。猪肝不住翻滚着,像在一个沸腾的油锅中翻炒。他抖动不已的喉结发出极其扭曲的声音:“快给我!快给我!”
  这时,那个小门突然打开,扔进一个小瓶子。“莲花生居士”遽然瞅见,连滚带爬地奔去。他颤抖的手握不住瓶子,遂扭头望向梁画楼,眼中神色极是恳切。梁画楼忍痛站起,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拿起瓶子。
  “莲花生居士”紧盯着瓶子,口角流涎,急切地向梁画楼伸出双手。梁画楼打开瓶塞,刚要放到鼻前一嗅,他像是爆发出临终的一搏,准确无比地一把夺过,便往嘴里倒。
  梁画楼呆呆地看着他喘着粗气倒下,暴睁双眼看向窗外。良久,他的喘息渐渐平复,摸着鼻子喃喃道:“好,好。。。。。。”然后阖上眼,睡了。
  “百泰散。”梁画楼低低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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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4 12:48:25 | 显示全部楼层
庄生晓梦迷蝴蝶
  窗外的天空蓝中泛灰,一钩单薄的新月贴在天上,好象伸手便可撕下。天边卷起红云,滚着金边,将天空渐染成橙红。红云看似漫不经心地逐渐扩大成一片红海,却悚然如海市蜃楼中藏着百驾出行的车马,终于将那滚烫的金球拉到天地的尽头。新月越来越触不可及,当红云与车马消散,天空浓如墨汁,它才显出椭圆的真身。大约墨汁太浓,竟勾勒不出一个清晰的边界。
  “莲花生居士”缓缓坐起,轻声道:“那样的狼狈癫狂,让你受惊了。”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这毒发作时,即使白刃加于前,虎豹逼于后,也唯有俯首受死。”
  梁画楼问:“居士怎样中的百泰散?”
  “莲花生居士”低头想了半日,道:“惭愧,是我自己不小心才为人所害。”继而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梁画楼一愣,觉得“莲花生居士”好象与先前有点不同。
  “莲花生居士”定睛看向他,目光十分慈和:“梁大侠身中‘雪里红’,可千万莫要擅动。传说此暗器十分歹毒,运功不仅逼之不出,反会加重毒性。”
  梁画楼苦笑:“的确不假。居士可知解法?”
  “莲花生居士”一愣,眼中滚过一丝犹豫,继而摇了摇头。
  梁画楼心中一动,恳请道:“居士若知解法,还请千万赐教,梁某感激不尽!”
  “莲花生居士”嘴唇张了又合,闭上眼,又念了句“阿弥陀佛”。
  梁画楼点头一笑:“生死有命。不过,居士似乎与之前稍有不同。”
  “莲花生居士”脸上现出一丝苦涩,却依然紧闭双眼。
  梁画楼暗暗称奇:“这样油滑多话的人怎么突然转了性儿?没听说过百泰散还有这等功效。”
  门外有渐近的脚步声,一句问话随之响起:“练员外可安好?”虽有刻意沉下嗓子之嫌,却仍听得出音色清朗圆润,堪称优美。
  梁画楼正自奇怪:“难道这虎牢中还关着一个什么练员外?”身边的“莲花生居士”却长叹一声,缓缓道:“托福。”
  梁画楼一惊:“你果然不是莲花生居士?”
  对方摇头,不再发一语。
  虽然一夜无话,梁画楼却因伤毒难忍,睡得极不安稳,听那不知是“练员外”还是“莲花生居士”的响动,倒是气息安稳如常。
  天发白时,梁画楼正在蒙蒙胧胧中,突被一人手掌拍醒:“快起,快起,晚了就喝不到露水啦!”
  梁画楼瞅了对方一会儿,试探地问:“练员外?”
  “练员外”眨眨眼,咧嘴一笑,转头便像昨日初见的那般模样,如饥似渴地舔吮滴落的露水。这次,梁画楼倒不觉得恶心,他也好似狗一样伸长舌头贴上墙壁,去接那些露水----实在是渴!
  “练员外”满意地看着他:“怎样,进了这虎牢,便是折翼的大鹏、断尾的鲲,任你平日多威风也无用!”
  梁画楼忍不住问道:“练员外是怎样中的百泰散?”
  “练员外”叹了口气,反问:“江湖人心中的‘莲花生居士’是怎样的?”
  梁画楼想了想,道:“世人皆以为他隐居于雪山,不理俗事。” 他停顿一下,又道:“昨日傍晚那样的,便大差不差了罢。”
  “练员外”呵呵一笑:“这世上真有如此脱俗之人?”他压低声音:“你知道我有个徒弟姓段,对吧?”
  梁画楼盯着他。
  “其实你只要问我关于那徒弟的情况,便可知我这个莲花生的真假。你之所以忍着不问,实是因为我那徒弟的身份非同小可,你不愿把他抛出来。”
  梁画楼不语。
  “练员外”仔细打量着他,冒出一句:“你是个善人呵。我竟觉得,你这个人才担得起居士的名头。”
  梁画楼问:“如此说来,你果然还是‘莲花生居士’?”
  莲花生点头:“段思廉是我徒弟,也是你在大理国结交的好友。唉,听说他曾与你们一同去过江宁,也去过汤山上的聚蔼楼。”
  梁画楼心中隐隐作痛起来。
  “思廉说,那聚蔼楼楼宇精巧且多藏名刀,四周汤泉环绕,海棠遍植,春日里香雾空蒙,冬日里水气氤氲,真乃人间仙境。更佳处,还在于有你与流楚小姐一对璧人。。。。。。”
  梁画楼舔舔干裂的嘴唇:“陈年旧事,居士说这些作什么。”
  莲花生道:“聚蔼楼那样的仙境想必日用开支必然不菲。”
  梁画楼承认:“所谓‘仙境’自是要用银子来换,还有柴米油盐、衣衫首饰、车马帮佣,确实耗资不少。”
  莲花生一拍大腿:“正是!我那梅里雪山中的小屋虽比不得聚蔼楼的雅致气派,也是住了些人的,既有徒弟又有雇工,开门七件事少得了哪一件!只有支出没有进项可怎生使得?”
  梁画楼瞪大眼睛:“因此。。。。。。”
  “因此我呀,”他眨眨眼,“从了商。”
  传说中的西南第一高手,不食人间烟火的莲花生居士居然是个生意人!梁画楼一时无法将这两种形象重合起来。更何况,这牢中的莲花生居士为何竟有两副面孔?
  他讷讷道:“那么居士,做什么生意?”
  “什么好做做什么!马匹、兵器、布帛。。。。。。喛,你别说,大理国的马体壮耐劳,在山路上亦可奔驰如飞,当真受宋人喜爱!”莲花生说得兴起,一瞥见梁画楼似笑非笑的神情,难得的老脸一红:“我几乎每年有半年时间不在雪山上。我本姓练,故而在外自称大理国来的练员外。”
  “难怪听我那朋友说师尊往往半年住在雪山,半年外出游历。。。。。。原来如此。只是,要维持居士在雪山上的营生,想来在西南一带做做生意也便足够,何以大老远到了汴京来?”
  “唉,你是不知生意人!”莲花生叹口气:“哪个商人不逐利?谁不欢喜做生意如滚雪球?难以自已,难以自已呵!”
  梁画楼暗想:“人有贪念,果然连大德居士也不能避免么?”
  “大宋缺良马,而大理多产马。这两年在汴京,大体便是为了马匹的生意。”
  “大宋皇帝岂非已在邕州开了榷场?”
  “小小榷场哪里够,能卖多少马匹?我原指望在京城里做些经营,说动赵官家在邕州专设买马司。你想,若有了专门的有司和马市,每年交易的马匹何指千头?”莲花生双眼光芒四射:“届时马市上万商云集,大理的良马、名刀,西域的象牙、犀角,大宋的丝绸、纸笔、胭脂花粉,汇于一市,既滋养生息,又开化民风,何乐而不为?”说到激动处,他蹭地站起,脚下刚踱起方步,乒乒乓乓的镣铐相撞声骤然响起。莲花生一怔,颓然坐下。
  片刻后,梁画楼问:“居士又是怎样栽在这虎牢中?”
  莲花生道声惭愧:“两月前,通过中间人,我识得了京城中一个叫金焕的军巡铺小头目,据说此人上头有人可通到当朝太尉。。。。。。”
  “又是他!”
  “我观此人虽在官府,却应是江湖出身。他满口应承,说这对两国皆有利,他将极力推动此事。起初我也是将信将疑,但他甚是热心,时常同我联络,介绍官宦与我结识。他又熟知江湖事务,跟我倒是很谈得来。”
  “那位纪大人可有参与此事?”
  “这个嘛,那金焕上头的线似乎绕开了纪大人。”
  “他可知你是莲花生居士?”
  “我自然没说过,也没刻意隐瞒我会武之事----都是武人,一望便知!可他不知从哪里察觉到一点端倪,特意问我一些有关莲花生的传说。我当然一问三不知,他并不大相信。
  “那日,他同我喝酒,说有捕快抓住一个自称莲花生居士的狂人,劝我去看看。我起先推脱了一番,后来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便在他的诱劝下随他来到这儿。或许也是我自恃武功,未将他放在眼里,想他无非欲确认我究竟是否莲花生,还能将我怎样?”
  “就在这里?”梁画楼问。
  “就在这里。”莲花生点点头:“当时,这里坐着一个长发遮面的人,看不清脸,见我进来,失声喊了声‘师父’。我心头一惊,不由得上前两步。那人突然站起,金焕随即赶上,卡在我与他中间,一面抽刀砍向那人,一面冲我叫着‘员外小心’。
  “我愣了一下,只见面前那人抬臂曲指,似是要发出暗器。我正欲防备,冷不丁那金焕脚后竟生出利刃,向我的脚筋挑去。我的皮肉一触到利刃立即内凹。。。。。。”
  梁画楼听及此,暗暗吃惊:“莲花生居士果然不愧为西南第一高手。皮肉如此伸缩自如,怕是我师父也不能为之。”
  莲花生继续道:“我怒其歹毒,正欲砸出双拳,突然那长发遮面的人抛出一张大网,恰恰落在我与金焕之间。那张网极柔却又极坚,双拳砸在其上岂不是如同砸在棉花上?!
  “我心生不祥,怕于己不利,不欲恋栈,转身却见房门已锁上,身后轰然巨响,竟有一面一人高的墙落在地上,将我与那二人隔开。”除了昨日傍晚的那个“莲花生居士”,这张油滑的脸上第一次现出苦涩。
  梁画楼目瞪口呆,抬头看看屋顶,嘀咕道:“掉下一面墙?”
  莲花生道:“这面墙不仅是铜墙铁壁,而且能移动。当时,这墙不断向我逼来,我退无可退,只得运功相抗,可肉身哪抵得住这金属做的机关,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挤碎,骨骼皆向内戳来,不多时便晕死过去。醒来时已被牢牢捆住,筋脉被封,使不出功力。”他踢了踢脚上的镣铐。
  梁画楼仔细审视,只见地面当中果然有一道碎石嶙峋,像是生生被重物砸出来的;屋顶两侧各有一条暗轨,看来便是供那面墙移动所用,若非细看很难发现。
  “果然是‘虎牢’。”他叹口气:“这样的机关不知耗费了多少心思、多少巧手。可惜我关大师兄早逝,否则他一定很想会会做这机关的人。。。。。。居士的伤可好些?”
  莲花生低语:“身上的伤虽已好转,怎奈已摆脱不了百泰散。。。。。。”
  梁画楼默然片刻,问:“他们究竟目的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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