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云记》神话连载

柳成萌

　　肖天全道：“小人可仿老狐啸声，引众妖前去。但恐老狐听到，必然亦要赶去。”
　　杨戬笑道：“老狐只剩一足一目，纵能走跳，不及众狐。况我三人正要引其携宝前去，以斩草除根，寻回云祖。”使肖天全将秀才负于屋内，又取出一颗三花养心丸来，喂其服下不题。
　　其时尚处寅时，天色未明，二人先返至客店，叫醒吕道陵，告知原委。吕道陵闻言大喜，睡意顿无，便要同去，诛灭妖精。杨戬即令肖天全仿老狐之声，召集众妖。肖天全答应一声，化为白犬，四掌伏地，双唇撮起，啸声吹出，果与老妖无二。高冲入云，直透四方，连啸八声方止。三人还未动身，便闻窗外妖风涌动，自然是狐妖赶去听令，三人不敢辽搁，驾了快云，向南飞至玉屏山下，寻至石洞。吕道陵搭眼一望，见洞内长宽各有十丈，道：“此洞果然宽敞，便五百只狐妖，也能装下。”
　　杨戬看天色已然不早，乃道：“狐精稍时即到，你我快快变化。”自家变作紫衣老妖，肖天全变作胖狐，吕道陵不知瘦狐模样，任意变作一只长脸狐妖，站于杨戬身后。
　　三人方变罢不久，但见一阵狂风自远而近，白雾随之生出，定睛看时，果是狐妖来到。那有法力的纵风驾雾，无法力的拨腿狂奔，来到洞前，争先恐后，向杨戬跪倒行礼。杨戬学起紫衣狐妖模样，弯起腰来，站在洞边，只顾点头。吕道陵板起脸孔，斥责喝骂。众狐狸观其面生，但其随老狐同来，自是新收亲信，纵然无端被骂，仍拱手陪笑，进洞等候。那些驾风来的，不失人形。奔走而至的，精疲力竭，趴在地上，只顾吐舌换气。肖天全点亮火把，但见洞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美有丑，有人有兽，灯火摇曳之下，说不出的可怖！众狐狸交头接耳，诉说害人经过。这个装神弄鬼，赶走了性子耿直的屠户，那个乔装打扮，勾引了心直口快的寡妇，伤人夺命，却似砍树割草，好不轻松。说至兴处，手舞足蹈，口沫横飞。肖天全趁机暗暗点数，共有一百零三只狐狸，除去胖瘦二狐，尚余三只未到。杨戬欲待出洞查看，方一起身，众狐狸慌忙拜倒，祝老母千秋万寿，法力大进。众狐一齐开口，臭气迎面扑来，吕道陵离得虽远，难以忍耐，掩鼻捂口，继而张嘴狂呕。众狐狸见了，咬牙握拳，勃然大怒。杨戬生恐拆穿，强忍呕意，忙学着紫衣老母模样，咳道：“孩儿们辛苦了！”
　　众狐狸急忙收了怒容，回道：“我等奉老母之命，骚扰地方，祸害百姓，皆是我等平生最爱之事，何谈辛苦。”
　　吕道陵悄悄退出洞外，与肖天全一起收拾干柴枯枝，推在洞口。忽听远处一声大叫：“孩儿们快快出来，这个老母乃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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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望向洞外，见一名婆子驾风而来，歪歪斜斜，跌跌撞撞，以杖代足，不住咳嗽，却不是紫衣老妖又是哪个！众狐见了，尽皆呆愣，难辨真假！吕道陵将杨戬一把拉出，伸袖挥风，先将柴草封住洞口，复抢过肖天全手中火把，丢于柴下，火焰缓缓升起众狐吃惊，便要夺路而出。吕道陵喝道：“你两个暂且退后，看我如何诛妖除害。”深吸一口气，肚皮胀起，圆鼓鼓的，即尔气从口出，化作狂风，风助火势，火借风勇，呼呼烧去，将冲出众狐吹倒一片。众狐惊乱，老娘奶奶的喊个不住，百只狐狸拿出平日手段，移形换位，狼嚎鬼哭，却怎敌这大火巨风，乱了一阵，尽皆死于洞中，可怜！
　　丢瓦又抛砖，变化祸人间。
　　狗仗人势力，狐假虎威严。
　　哪知报应到，化为一股烟。
　　紫衣妖难以近前，眼见众狐死尽，厉声问道：“你等究是何方妖精，敢来灭我一洞仙人？”吕道陵喝道：“尔辈妖魔，妄下凡间，骚扰百姓，残害生灵，今日伏罪，正是归宿。”
　　紫衣妖暴跳如雷，嗷嗷狂叫，头发散开，不住摇晃，但闻恶声，不见面目，惊怖之下，似有阵阵寒气绕身而走，耳根连同脊背隐隐发麻。杨戬运气凝神，暗自戒备。肖天全后退几步，伏低身子，严阵以待。吕道陵起初亦惊，听了一时，由惊转怒，按捺不住，趁其仰天痛嚎，转到侧边，掣出龙牙枪来，一杆抡下，斜拍在紫衣妖头顶。老妖脑袋一震，厉嚎顿止，犹似绕梁不绝，转过身来，怒目而视。吕道陵骂道：“有宝便施，却鬼嚎甚么！且再吃我一枪！”舞了个枪花，青芒暴出，直取老狐面门。老狐大惊，侧身闪开，又叫两声，低头撞断洞口大石，露出一个洞来，猛扎进去。肖天全急变作田鼠，跳下追赶时，已寻不见踪影。
　　吕道陵一枪退敌，大失所望，怔怔道：“老妖窃云毁寺，便只这等本事？”
　　杨戬在旁掠阵，见老狐鼠窜而去，亦出意料之外，道：“老狐生性凶残，带伤而来，新仇旧怨之下，岂有惜宝吝技之理。料盗云者另有其人，恐金刚寺再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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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道陵闻听盗云者另有其人，愁道：“费了许多周折，连正主是谁也不晓得。动静甚大，势必打草惊蛇，正是抓不住狐狸，反惹了一身骚。”
　　杨戬道：“此行灭了众妖，为城中除了积年祸害，乃是大功一件。今日寺院复成，盗云之贼不论是谁，终要现身毁寺。正好趁此锐气，至金刚寺中等候，伺机擒捉。”
　　吕道陵忧而复喜，连连点头，笑道：“正是，正是！你我埋伏寺内，布成阵势，暗执兵器在手，待妖魔乘云踏雾，大施妖法之时，三人齐上，乱枪打落。”
　　三人计议已定，复驾云返回客店，盘坐小憩。待到天亮，便闻传言，昨夜狐行妖飞，邪风涌动。三人亦不打听，用罢早饭，向东而行。其时天色透亮，百姓渐多，走走停停，拥塞难行，观其面向，皆往金刚寺去。吕道陵摇头道：“昨夜群狐出城聚会，弄出风声，倘不知实情，必以为与倒寺有干。众百姓竟不害怕，却似赶集赴会一般，当真奇怪。”肖天全打听下，方知上番金刚寺损毁，却未伤人，故此不惧，只要凑趣。
　　三人挨了半个时辰，方至金刚寺外。此番光景比前几日又有不同，废料碎碴皆已清除干净，工匠也已散去，整个寺院显得愈加庄严，仙雨依旧从天而降，星星点点，缓缓飘洒，落于正殿脊兽之上。凡人哪能瞧见，有那胆小的，远远的躲在寺外，指指点点。有胆大的，进到寺中，四处赏玩。四大镇妖法师分站大殿四角，各执降魔杵、伏妖杖、护法剑、除怪刀，杀气腾腾，不怒自威。方丈智广，年约六旬，弯眉白须，身着灰布袈裟，一尘不染，超凡脱俗，站在金刚殿正中，微一挥手，喧声渐止。
　　智广低头躬身，双手合什，先向众人问讯行礼，方才开口道：“列位父老请了！前者寺院落成，横遭妖魔施术，化为废墟，可憾可恨。幸有众位檀越鼎力相助，慷慨布施，工匠费力，僧众用心，宝寺方始建成。诸位无惧妖魔，前来捧场助威，老衲感激不尽。金刚寺在此多年，广施粥衣，镇界安民，造福四方，人所共仰。昨夜虽有妖风大动，惊忧乡邻，本寺亦早请四大镇妖法师前来，保寺护民，妖魔倘敢再来，便即诛杀，绝不留情！”
　　吕道陵低声道：“昨夜妖精出城，动静虽大，均已伏诛，方丈未知详细，虚实不明，先自输了三分。”杨戬微微点头，正要说话，却听方丈接言道：“新寺布置已毕，众位施主尽可入我寺中，求心还愿。”言毕，众僧一起合掌道：“阿弥陀佛！”
　　百姓们但见寺院屹立如山，又闻方丈言语，尽皆骚动，寺外的要进寺内，寺内的要入殿中。人群中一名瘦削汉子忽然叫道：“寺院落成，以锣鸣为准，而今方丈金锤未定，倘进殿之后忽然倒塌，却如何是好？”百姓们闻听此言，连连点头，停住脚步。人群中又有人笑道：“如此辰时已过，妖魔若至，早已下手。况降妖大法师在此，吾辈有何惧哉，且抢头香去也！”此言一出，众人惧心尽去，纷纷拥入殿中，抢牌争位，磕头烧香，不亦乐乎。
　　方丈笑道：“此番布下天罗地网，妖魔岂敢复来！莫说一敲，便十敲八敲，又有何妨？”急走几步，将手中铁锤，对准殿前一株老柏树上所悬铜锣，重重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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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料不打万事皆休，一打尽招忧愁。那方丈一锤下去，众人只感足下微震。二锤击下，复觉目眩神摇。待第三锤收回，锣鸣贯耳之下，但见寺宇摇动，佛殿晃抖，黄泥坠地，灰尘漫迷。香客们先是一怔，而后大惊，弃了妙香，丢了供品，发一声喊，奔出大殿，齐向寺外逃去。寺门虽阔，奔何众人挤在一堆，急切难出。几百人哭爹叫娘，声嘶力竭，只恨头大身宽。
　　方丈亲见三面大殿应声摇晃，倒塌在即，数月之功，万千银两，终将化为废墟，心痛之下，老泪纵横。肖天全急行几步，向方丈道：“大师且莫悲伤，这许多百姓困在寺中，稍时寺院倒塌，必多踩踏死伤，宜速扒墙开院，放人出寺为好。”智广大师猛然醒悟道：“正是，寺院倒毁何惜，断不可让妖魔伤了百姓。”急命僧众将东墙推倒，放百姓速速离寺。众僧得令，列作一排，各执长棍顶住墙头，大喝猛推。奈何院墙新造，唯恐松薄，如何便推得倒。四大法师见状，各持兵器，上前助力，但见墙壁忽忽闪闪，左右摇晃，竟不坍塌。众人一看如此，更加惊慌，你争我夺，恨不得将脑袋削尖，钻将出去。
　　杨戬见势紧急，向巽位暗吸一口气来，张口吹出，化作一阵狂风，向东墙卷将过去，众人见风利害，急闭眼时，但听轰隆一声，寺墙已然倒塌，黄土升腾，目不见物。眼见殿上瓦片不住落下，怎顾得尘土，弃了寺门，向着那倒塌的东院蜂涌而出。杨戬一扯吕道陵的袖子，带了肖天全，随着人群奔出寺外。满院的香客霎时走了个干净，只剩下寺院僧众五六十人。忽听咔嚓脆响，有眼尖僧人，早见那主殿大梁现出裂纹，寺内虽空，怎敢停留，惊叫一声，俱奔寺外。方丈不舍，被寺内执事扯住双臂，强架出来。众人刚刚离寺，整个寺院便似山崩一般，哄然倒塌，便似被人拉倒，也无这般整齐。
　　吕道陵躲闪不及，灰头土脸，开口怒骂：“贼魔两番坏人寺院，着实可恨，你我等了半日，未见妖魔影子，却如何是好？”
　　杨戬道：“我料倒寺之妖，非用蛮力，乃借云祖修成神兵，隐形施术，故此难寻。”
　　吕道陵叹道：“妖怪有此能为，便重造百回，亦难逃毒手，不如劝方丈莫盖了罢。”
　　三人正说话时，却见废寺门前竖起一面金色榜文，上写道：金刚寺福众安民，横遭恶贼觊觎，二番毁坏宝寺，情殊可恨。妖术虽强，佛法亦在，现受百姓之请，三起寺院，并招天下豪杰之士助法灭妖。如有捉得妖魔者，即赏黄金五百两。”
　　吕道陵读罢，咂舌道：“这方丈全倒有钱的紧，然此正合我三人之意，即拿了云精，又赚赏钱。”喜滋滋的，回到店里，商议如何寻妖领赏，忽闻叫门之声。肖天全打开屋门，见店家笑容满面，四位降妖法师紧随其后，最后跟着一位老僧，正是金刚寺智广方丈。法师让开道路，智广方丈大步进屋，向着二人纳头拜道：“吕杨二位天尊大驾光临，小僧有眼无珠，望乞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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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道陵颇觉奇怪，问道：“大师如何识我二人？”
　　方丈摇头笑道：“小僧肉眼凡胎，怎识天尊圣颜。实乃降妖法师指点迷津，方知有贵客降临。”
　　西方赤珠法师躬身行礼，道：“今日妖魔做法，毁坏寺院。幸得杨显圣大展神通，折墙破院，百姓性命方得保全。”
　　杨戬摆手道：“此皆方丈慈悲，不惜自毁墙院，众位法师又施力在前，杨某不过锦上添花，着实不值一提。”方丈道：“妖魔法力高强，屡次得手，实不知如何修成这般手段。”吕道陵微微一笑，道：“妖魔借了云祖之力，故可隐身毁寺，有甚稀奇。”
　　方丈吃惊道：“妖魔竟敢盗窃仙云，实是自寻死路。”吕道陵问道：“近闻城中狐妖甚多，不知窃云之贼，与狐妖是否相干？”方丈道：“狐妖与金刚寺作对多年，然其胆小怕事，一击即走，不过仗着走跳迅疾，干些伤人害命的勾当。窃云毁寺，谅其尚无此心，亦无此胆。”想起妖魔之恶，不禁喟然长叹，摇头皱眉。
　　降妖法师劝道：“二位神仙乃洗云天尊，下界至此，不论云贼是谁，必能收捕妖魔，还云上天。方丈何必忧心。”方丈闻言，转忧为喜，起谢三人，不住施礼。杨戬道：“此是我等职份，不足大师相谢。”方丈道：“天使除去云魔，即为百姓除害，小僧在此建寺，正为此故。三位但有驱使，只管开口，使钱用人，尽皆包在小僧身上。”千恩万谢，辞别而去。稍后差人送上礼物，敬谢三人相助之情。吕道陵问是何物，肖天全道：“乃是白银千两。”吕道陵笑道：“我三人先为他寺中灭狐，再为他寺中寻妖，便受些金银，亦是不妨。”便欲使肖天全收了礼单，杨戬道：“我三人捕杀狐妖，本为百姓，非为众僧。况云贼尚无眉目，无功不好受禄。妖魔数番倒寺，与金刚寺必有深仇，倘知此情，连带将客店倒毁，岂不烦心！”
　　吕道陵闻言忙道：“还是杨兄思虑深远，这钱万万要不得。”令肖天全打发僧人回去，一应花销，仍是自家出钱。方丈闻知，不敢勉强，只得嘱咐店家，好生侍候三人。店家怎敢怠慢，美酒佳肴，热汤净水，随叫随至。此番情义，三人却推辞不得，皆感过意不去，然虽苦查多日，并无收获。金刚寺早已开工重造，房舍虽毁，梁柱皆存，砖石又在，自古有烂砖而无烂墙，工匠就地取料，还依前者样式，熟极而流。因此未及一月，便已盖起大半，开始刷墙贴瓦。
　　肖天全报毕，询问吕杨二人再到何处打探，吕道陵道：“毁寺之妖，必然藏在百姓之中，还依前者捉狐之法，翻墙越户，一家不漏，终能寻到！”杨戬摇头道：“金刚寺多请法师，日夜搜查，其寻妖之心，远甚于我三人。他又在此多年，人多地熟，莫说窃云之贼，便寻常妖魔，亦难久呆。”
　　吕道陵忙道：“杨兄错了，近日夜里，复闻妖风，料必紫衣老妖召兵买马，又率众狐来也。”话犹未了，但见客院中，一股旋风从地而起，夹着草木尘土，往东转了数步，复消于无形。此次三人看得甚是清楚，吕道陵叫道：“如何！”
　　杨戬摇头道：“此风虽然诡异，却非狐妖之风。”
　　吕道陵道：“不是妖风，却是甚么风？”
　　杨戬道：“昔者狐妖奔走，带气为风，虽然迅疾难追，离地足有一丈。方才之风，乃地脉震动，触气成风，离地未及半尺，故此不同。”
　　吕道陵喜道：“我知道了！此必是妖魔借地遁之术，潜至金刚寺下，用兵器破毁地基，倾房倒屋。因其身在土中，故此发觉不得，难以擒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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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戬道：“智广方丈所请之黄极法师，使一根金刚伏妖杖，乃黄石制成，能知土中之事，专降地下之妖。妖魔倘若路过，倒也罢了。如在寺下久留，如何瞒得过他。”
　　吕道陵问道：“适才地风却又从何而起？”
　　杨戬道：“妖气自土中激走，聚石成山，纳溪为河，尽皆布于寺下。气满而破，有如山倾河崩，推房倒舍，拉朽摧枯。地风乃妖气偶叠，迸泄所致。”
　　吕道陵复喜道：“照此说来，只须依地风来向，便能寻到妖魔老巢。”忽已起方才旋风，却是从金刚寺而起，向城外而没，遂摇头道：“妖气袭来，当由远及近，从外向内，如何却逆向而行？莫非这金刚寺中出了奸细，趁人不备，躲在寺内做法不成！”
　　杨戬笑道：“绝无此理。妖气依地脉而行，终至寺院。本城地脉，先西后东，再南而北，曲折反复，非笔直往来。”
　　吕道陵急问道：“若直来直往，依向而寻便了。如此弯曲折回，却怎生是好？”
　　杨戬道：“吕兄莫忧，只管随我前来。”即运起功来，气自足生，遍转诸穴，终至印堂，慢慢睁开天目，但见地下显出一道朱线，拇指粗细，数丈之深，若隐若现，时高时低。二人随着杨戬，沿旋风来向，先至金刚寺，后至城南，再至城北，方才出了州城。一路又见数道旋风，贴地而行，稍出即没。吕道陵心中喜悦，足下生力，毫无倦怠，足足行了半日，约有百里之遥。眼见已至午后，杨戬忽然停下。原来那条地脉生至此处，一分为六，恰似蛛网一般延伸开去，却不知该向何方而行。
　　吕道陵闻道：“已至此地，断无返回之理，只可一一试来，总能寻到。”
　　杨戬道：“明日金刚寺将成，如此寻时，恐误了时辰。”
　　吕道陵道：“可回至城外，挖土取坑，断了这条地脉，看那妖魔尚有何为？”
　　杨戬摇头说道：“此脉虽断，假以时日，必从他处连合。除此之外，妖气仍可借水脉、金脉而行，不过晚些时日，仍是祸害难除。更恐断脉之后，坏了此州气运，祸事不小。”
　　吕道陵口中哼了一声，道：“我瞧那奉揭州狐妖出没，也没甚么气运。非为洗云大事，定要动他一动。只如今怎生是好？”杨戬道：“我观远近多山，可先召山神出来，粗解此地风土，再作定夺。”
　　吕道陵即念动咒语，唤来当值山神。山神识得三人，慌忙放下手中铁戟，跪倒行礼，道：“三位仙尊忽临鄙山，不知有何差遣？”吕道陵道：“金刚寺连遭损毁，我三人追拿坏寺之妖，寻到这里。此地何名，远近可有怪物成精？”山神道：“此山名为夹竹山，方圆百里，多林少地，虽有禽兽，却无精怪。”杨戬着眼望去，见远处南山隐隐有小路出没，奇道：“此地还有人家？”山神回道：“往西五十里地，有个村子，名为杏谷村，村中多有行猎采药之人，若来此地，便从小道上山，山顶尚有一座小庙。”吕道陵笑道：“如此荒山亦有庙宇？不知供的是哪方神灵？”山神赔笑道：“此庙名为将军庙，破败已久，供奉非神非圣，乃是前朝的一位将军。其事已久，不提也罢。”杨戬道：“左右无事，听听不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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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神闻言，怎敢违拗，便请三人坐于松荫之下，细思慢想，道明原委。
　　原来在百年前，有一位将军，姓赵名定国。赵将军久镇边关，屡立大功，却因心直口正，嫉恶如仇，得罪了权臣，罢职在乡。忽有一日，本国白山贼人连结外寇，劫道犯边，互为犄角，烧杀劫掠，其势难制。朝廷几度剿灭不得，无奈之下，复起赵定国为将，与了三千人马，限期破敌。赵定国不惧兵少，令军士扮作平民，分兵急进，而后忽然合兵，先断敌兵粮道，困乏数日，而后佯败，让开道路，俟其狂逃之际，率部出击，扬刀跃马，斩杀八千余众。余者不到千人，逃归本国后，就此胆裂，不敢西向。赵定国押解俘虏，扮做敌兵，亲自混入贼寨，举火为号，里应外合，将山寨捣毁。遂又马不停蹄，一路追赶逃去的山贼，边境渐安。
　　这日来到奉揭州界，见此处山高林密，忽然心血来潮，欲赏风景，命大军暂驻，只带副将路霖一人，沿山道而行，边看边走，不觉红日落山，已不辨来时之路。二人寻了一阵，见一座寺院立在林中。赵将军眼见夜深，回不得大营，便上前叫门，欲在寺中暂宿一夜，明日再回。稍时知客僧开了院门，见是两个汉子投宿，当即面露不悦，道寺舍已满，不便留住。副将自称客商，好话说尽，又拿出十两白银以做香火之资，知客僧这才转怒为喜，使二人入驻寺中，备茶备饭，倒也周到。二人只道僧人爱财，一笑而罢，不料睡至夜半，忽闻门闩轻动，急躲门后看时，但见房门被刀拨开，闪进两个蒙面大汉，各提长刀，对着被褥狠狠扎下。将军与副将各施拳脚，从后制住，拽下面布看时，其中一个正是开门的知客僧。副将执刀厉逼，知客僧乃道出真相，原来这文殊寺竟是一个贼寺，每逢妇人到此，寺中和尚便巧言花语，哄其留宿寺中，待夜深人静，偷偷现身，先打倒从者，再将妇人肆意奸淫，而后一并杀死，埋于后寺菜园，对外便推传是白山贼所害。
　　二人惊怒之下，便要捉捕众僧，哪知寺僧先行发觉，紧闭寺门，各执兵器，仗着人多势众，将二人逼于房中，誓要灭口。
　　赵定国即令副将守住房门，自己跳上大梁，打破房顶，点然所携烟炮，五色飞天，久久不散。驻营兵士得见，循着亮处摸上山来，反将寺庙围攻。众僧虽然有些武艺，哪是众军士对手，尽被擒住，共有二十六人。赵将军命人一一审问，果如知客僧所言，无一置身事外者。此时已至天明，众军士挖开菜园，共现尸骸八十三具，缺手少足，面目多无，其状惨不忍睹。赵将军怒气填胸，将众恶僧尽皆活埋，继而烧毁淫寺，方才领兵离开。
　　众军行了两日，到了夹竹山下，山道狭长，甚是难行，登顶时烈阳高照，恰逢正午。此时一阵山风吹过，将军贪凉，未及躲避，浑身汗水立干，只觉头重身空，竟而寸步难移，当夜便病死在夹竹山上。路副将遵照将军遗命，将其尸骨埋于山下。自率众军回京之后，辞去官职，复回山来，就地做了猎户，为将军守墓，三年后亦终老于此，与将军埋于一处。知情者感念将军恩义，于山顶立一座将军庙，时有远近百姓，如遇豺狼虎豹，只要逃到此处，便可脱险，颇为灵验。将军庙初始不绝香火，然年深日久，地处又偏，已尽荒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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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戬听罢，微微叹道：“倒寺之风，正从此庙而来。”吕道陵哪里肯信，摆手道：“乡林野庙，焉有如此法力？”
　　杨戬笑道：“吕兄看此山草木，有何不同？”众人顺指而望，初见林木茂盛，随风乱摇，并无异状。再细看时，但见一列树木，不论松柏，逆风而动，由上而下，微微倾摆，恰似麦浪一般，若非有意，断难发觉。吕道陵心下喜悦，叫道：“如此还等甚么，快快上山查看去来。”杨戬即命山神暂退，三人腾风驾雾，贴树而行，哪消半柱香功夫，已至山顶。俯看之下，山顶共有二峰，一前一后，相隔半里，一座破庙立于当中，宽只两丈，高不过一人，四周尽是粗石，甚是平缓。三人落地，走近看时，见庙内阶上，立了两个神像，一坐一立，颜色全无。坐者豹头环眼，气吞山河，立者虎背熊腰，稳如青松，自是赵路二人。阶下一鼎铜炉，炉内有如布擦水洗，无半点香灰。吕道陵垂气道：“此庙破败如此，杨兄莫不是看错了罢。”杨戬道：“吕兄且听！”
　　吕道陵乃闭目凝神，却闻风中隐隐传来鼓声，三人遁声出庙，行至后峰，见此处苍柏密布，似千军万马，赵路二人站于林中，身旁一株老柏，上缚狼皮大鼓。赵定国双手执槌，奋力下击。鼓面震动，泛起一道紫波，穿柏入地，一路向山下东山去了。所经之处，不论草木，无风自动，一摇一摆，如山下所见。路副将身披重甲，手按腰刀，在旁侍候。
　　杨戬朗声道：“将军，二倒金刚寺，可快意否？”
　　路副将不妨有人走近，大吃一惊，急忙拨出腰刀。赵定国转身道：“三位何人，到此有甚见教？”
　　杨戬道：“我乃灌江杨戬，奉旨洗云下界。久闻将军大名，特来拜望。”
　　赵将军忙将木槌倒拎，拱手行礼道：“原是杨神君光临寒舍，恕罪恕罪。请神君宽坐，且等小将打毕这通军令，便与神君坐下长谈何如？”
　　杨戬叹曰：“军令打毕，金刚寺还能存留么？”路副将闻言失色，抢过木槌，便欲连击。肖天全上前拦住喝道：“杨尊令你住手，你敢不听号令！”路副将叫道：“我只认得将军，不认得什么杨尊。”肖天全大怒，拨出剑来，便要相斗。赵将军大声道：“肖仙使且慢动手，杨吕二位仙尊听我一言。”
　　杨戬道：“将军有话，只管讲来。”
　　赵将军叹口气，慢慢道出原委。原来当年毁了淫寺，只道除恶已尽，却不知寺内尚有一名老僧，修练多年，颇有法力，善能障眼蔽目。倘非如此，仅凭几句谎话，如何瞒过官府，经营多年。当日破寺之时，方丈趁乱变化逃出，见官兵众多，纵有法力，不敢拦阻。眼见赵定国杀人焚寺，多年心血毁之一旦，心下暴怒，却不声张，只是远远跟随。苦等两日，终在夹竹山窥得良机，候藏山顶，作起妖法，吹出一口阴风，杂在山风之中，透于脑门，达于脏腑，终使将军毒发身故。又四处散播消息，道将军之死，乃行刑过毒，天谴所致。
　　方丈报仇已毕，远走他方，复在奉揭州开寺立院。赵将军困于夹竹山，一腔热血，怎肯甘心，无奈法力低微，虽然探知真相，不抵方丈有钱有势，法力愈高。忽有一日，在山上俘得云祖一朵，便借其法力，练成神鼓一面，名曰摧山。将鼓绑搏树上，鼓动气生，借土脉而行，聚至金刚寺下，不论房舍大小，一朝合抱之后，如五日之内不动，气团自散。倘在十日内复击三声，气团崩开，有如山倾海倒，任你金基银柱，铁壁铜墙，尽成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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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天全闻罢恼怒，道：“未料智广秃厮如此可恶，小人这便下山，将妖僧捉到此山，就地正法了罢。”杨戬斥道：“胡说！僧人不法，自有神灵处置，何须一小小鬼仙多管！那金刚寺数次起建，费了多少银两？几番倒塌，又惊了多少百姓？”
　　吕道陵连连点头道：“此言正是。金刚寺救危济困，驱妖赶狐，仁德之名传于四方，岂容他人诽谤！我本欲就此收伏了你，念你往日护佑乡民，有些微功，暂留性命，随后治罪。杨兄，且先打破妖鼓，还此地清静罢。”
　　杨戬微微招手，肖天全奉上宝剑，杨戬提来，轻轻掷出，宝剑激飞而起，绕树一匝，复转回来，似脱弦之箭，穿鼓而出。但闻一声巨响，大鼓皮松气泄，颜色顿无，路副将奔上前去，抡棒击打时，哪有紫光波震，但闻丁丁绑绑，却如一只乡间戏鼓一般。路副将丢了短棒，仰天悲啸。肖天全接过宝剑，心下侧然，待要劝慰几句，忽闻咳声飘来。三人循声回头，却正是紫衣老妖颤步从庙后而出，左手叉腰，右手执了一柄牛耳尖刀，虽是咳嗽不止，难掩面上冷笑。
　　吕道陵奇道：“老妖，你倒有胆，追到这里。”
　　紫衣老妖骂道：“姓吕的，你烧死我一洞生灵，我与你誓不两立！今日这夹竹山上，便是你葬身之地。”
　　吕道陵大笑道：“你莫不是咳昏了头，说此大话。当日你凭借地利，逃得性命，今日这庙后尽是大石，且看你如何逃脱。肖天全截其后路，莫使再逃。”
　　肖天全得令，缓步向后包抄，却见老妖不慌不忙，并不逃走，左手持决，成一莲花之形，唇齿翻飞，念念有词。吕道陵笑道：“想必老妖婆报仇心切，到哪里学了几门妖术，便急忙到此现世。”老妖咒语念毕，叫一声“疾！”只闻嘭的一声，吕道陵身前散出一团黄气，甜香随即漫开，三人惊觉时，已难逃避，有力难使，瘫软在地。老妖欢嚎一声，从怀中抛出一条捆仙索来，将三人牢牢缚住。
　　吕道陵大惊道：“老妖婆如此利害，难道亦窃了云力不成！”
　　老妖冷笑道：“无知村驴，且看看你那腰间的避风珠还在么？”吕道陵低头寻看，腰上所系好端端的珠子，已然不见，大叫道：“避风珠乃金刚寺智广所赠，专治狐邪，你敢盗去，稍时方丈寻你晦气！”
　　老妖弯腰大笑，骂道：“村驴虽然奸诈，却不知早已坠人画中。我本远居世外，是方丈请我下山，广派狐仙，专一吓唬百姓，扰害乡民，助其厚取供奉，多得香火，进退呼应，其乐无穷！如遇有道之士，寺内又赠避风珠与他，仙狐闻知珠气，先行退避。待其携珠出了州界，方丈便即赶上，念起化丹咒来。珠子外黄内绿，闻咒后黄壳破开，内中绿骨散遇风而化，闻者软倒，任人吸气打杀。因我失了一洞子孙，方丈怜悯，却将神咒相传，命我日夜跟踪，择机擒捉。我苦等多日，天幸在此捉住，又寻到坏寺之贼，真乃双喜临门！”
　　杨戬摇头道：“金刚寺上有宝雨天花，我等亲见，实乃佛门真地，决非贼寺，老妖休要胡说！”
　　老妖大笑道：“天花宝雨，正是方丈借云气所化，专一蒙蔽尔辈。如今便结果了你三人性命，替我孩儿们报仇！村驴，你且先行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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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妖笑罢，翻牙睁目，挺起尖刀，对准吕道陵心窝，猛然刺下。吕道陵手足紧缚，如何闪避，但听“噗”的一声，老妖但觉背心一凉，半寸枪尖透胸而出，手中尖刀再也难动分毫。缓缓回头看时，正是赵定国双手握枪，奋力前刺。老妖法力不弱，只因报仇心切，遭此致命一击。吕道陵见此，方松一口气来，老妖大怒，屏息咬牙，抬起手来，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便要投刀。赵定国转胯回手，长枪拨出，老妖大叫一声，慢慢倒下，犹自死不瞑目，怒视苍天。赵定国丢下长枪，捡刀在手，去割三人绳索，忽然背后一股大力涌至，似排山倒海，身不由主，横飞而出。急挣起看时，乃是四大护法神师并智广方丈，从庙旁走出。
　　吕道陵叫道：“方丈大师来得正好，适才这老妖婆污蔑方丈，谋害天使，已然伏法，快快解开绳索，放开我手。”
　　方丈闻听此话，一张肥脸登时涨成紫红，向吕道陵“呸”了一声，大骂道：“你三人无端到此，卖弄妖术，断老衲财路。只因毁寺之贼尚未寻到，故此隐忍，暂留你三人性命。不想今番来迟一步，师妹便遭毒手，老衲与你三个仇深似海，稍时将你等剁碎，且到阴世洗云去罢。”转头喝道：“先拆了这家破庙！”
　　四大法师各取兵器，杵杖剑刀，飞起砸落，将军庙受此一击，砖瓦梁柱，连同神像香炉，尽皆碎裂，被大风吹落山坡。吕道陵吃惊道：“那日你几个推墙，并无多少力量，如何今日这般利害。”
　　方丈大笑道：“老衲引百姓进至寺中，便是让这坏寺之贼，多伤人命，岂能自坏墙院。倘杨戬不吹那口神风，还认不得你三人，跟踪多日，终寻得此地。当是谁三番五次坏我宝寺，原来是你这贼将。早是我疏了计较，不防你在此破庙容身，练成妖法，白白费了许多银子。你如今速速跪下，向我磕头赔罪，我便放你一马，如何？”
　　赵定国见方丈人多力广，并不惧怕，笑道：“我为天下除害，死复何憾，你造寺害人，被诛只在早晚。”方丈笑道：“你那神鼓已被击破，又有何能为，说此大话！”赵定国骂道：“我即转世百次，亦来寻你。”方丈大怒，叫骂道：“少时叫你形神俱灭，看你如何转世！”
　　当下微一挥手，四大法师齐声大喝，分站四方，各收兵器。方丈在后，从怀中取出一只枣红钵盂来，念句咒语，钵盂即变作枯黄之色，面盆大小，钵口生出丝丝黑气，盘旋而入，只进不出。方丈持钵，紧随赤珠法师之后，专等打倒将军，收人入钵。
　　赵定国眼见敌人凶猛，虽无法宝，哪堪束手就死，挑起长枪，当头迎住，副将亦操起大刀，上前助阵。奈何二人武艺虽精，哪抵法师神力，十招下去，兵刃皆被打落，向后滚退。方丈笑道：“大师们且休心软，将这两只厮鸟一刀刀的碎割了，老衲重重有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