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禹的水

眉山周闻道

大禹的水
　　水是以声音的方式走近我的，梦乡里。
　　汶川大禹农庄，坐落在神奇的北纬３０度线上。一边倚江，一边枕山，配上一个富有隐秘色彩的地理名字——绵虒，住进半山的小木屋里，想不陶醉都不行。傍晚窸窸窣窣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蝉和夜莺已被雨吓走，把少有的静留给山林。不冷不热，空气里带着草香，满山幽幽的静，超过一切人为的助眠剂。
　　大暑天，这样放置梦，对谁都是一种奢侈。
　　声音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从虚无飘渺之中，由远及近，由模糊到清晰。哗……哔哗，嗞，……嗞嗞。没有感觉到是一种滋扰，更像是静的另一种存在形式。直到被那声音叩醒，轻轻的，柔柔的，宛然天籁。开始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当终于辨清是岷江水声时，我竟攸地有了一些感动——这是大禹的水啊，此刻，它来到我的梦里，有什么要告诉我，还是有什么难解的心事。
　　我们几位不速之客，仿佛安徒生童话里的七个小矮人，住进大禹农庄半山的小木屋里，不知不觉成了童话里的人。木屋外，百十米的山下，就是江流，当年大禹治理过的岷江。当天晚饭后，我们几个曾冒着雨，循着哗哗的涛声，溜达到江边。不只是想一睹这江的尊容，更是为了亲近大禹的水：听听它讲述一下大禹童年的故事，看看它留下的大禹曾经的足迹，向它讨教讨教大禹的治理之经，让自己更加适应社会。
　　岷江没有让我失望。不，是水让我颠覆了想象。
　　我感到非常惊讶。难道这就是岷江，从我家门口缓缓流过的岷江，我从小到江边看白帆、洗尘土、淘猪草的岷江？更没想到大禹离我这么近。一条岷江，一衣带水，大禹在这头，我在那头；大禹这头的岷江惊涛拍岸，激情四射；我那头的岷江抒缓平滞、一江庸懒。这仅仅是我与大禹的岷江形而下的空间距离；而时间，已经过去近五千年，那时我还不知道在哪里。
　　当然，真正的距离，是我对大禹的认识。
　　我总认为，这场雨是专门为我们下的。不然，怎来得那么蹊跷，那么突然，那么充满禅意。中午刚到时，天还朗朗的，棉朵似的云，一团一团，从天幕上飘忽下来，挂在岷江两岸的山腰上，柔柔软软，轻轻曼曼，大的连着小的，小的接着大的，很快连接成了一溜，像给巍峨的山系上的哈达。可午休后一觉醒来，已是淫雨淅沥，烟波弥漫，以至我们不得不一再推迟下午的行程。
　　于是，我就想，也许是老天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为犒赏我们的虔诚，专门为我们安排了这场雨——
　　雨是水的前世，要拜谒大禹治水，怎可忽视雨。
　　是淅沥的雨声伴我入眠的，岷江的流水声，被雨声淹没在山谷里。我的梦，顺着雨出发。雨到哪里，我的梦就跟到哪里；雨是什么样子，我的梦也是什么样子，比如冰，比如水，比如云。当想到云的时候，我的梦一下长出翅膀，展翅飞翔，跟随一朵七彩祥云，飞到汶川石纽的刳儿坪。然后，幻化成一块洁白的大石头，或者说是一块坚硬的大冰，重重地砸在地上。不远处，一位身怀六甲年轻妇女正在小憩。大冰落地时，她的心微微一震，肚子隐隐作痛；古老的岷江，从枯竭的河床上冒出了清冽的泉水。就这样，在这个雨夜，水的前世与大禹的前世，天撮神合地与我相遇，在汶川绵虒岷江畔一个农庄的小木屋，以梦的方式。
　　我相信，我昨夜梦里的云，肯定是大禹的云；梦里的雨，也当是大禹的雨。大禹以云的方式投生，以雨的姿势示人，是有它的宿命的。共工与祝融的传说只是一个神话，真正的存在，是它背后的现实“原型”，是世间不可避免的矛盾对立和相生相克：人与自然、官与民、山与水、人与人、理想与现实……
　　当大禹的云和雨转换成水，就成了反叛的堕天使。这位曾经的上帝座前的天使之首，在希伯来文字里，被称为“敌对者”（Ａｄｖｅｒｅａｒｙ）；在《圣经》里，又被叫作撒旦，象征古蛇、大红龙、羊头、逆十字架、倒五芒星等叛逆者；在东方文化里，它则是龙，威严与至尊的象征。龙的崇拜与降伏，构成了东方文化之魂，中国民间重大节日或庆典仪式上的“耍龙舞”，彰显的是龙的精神。而龙的原型，就是大江河，就是横溢浩荡的水。
　　大禹是为“降龙”而生的，这桀骜不训的水！
　　当年大禹面对的水，我无法目睹。但从古迹上“鸿水滔天，洗了怀山襄陵，下民其忧”等记载中；从大禹父亲鲧受尧帝之命治水，“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而被尧所杀的血色中，我也大概可以猜想一二。而眼前的情景则让我的猜想还原。
　　上游刚下了一场暴雨，各路溪流汇集岷江。往日温顺的岷江像一条发怒的巨龙，奔腾着，呼啸着，卷挟着沿途的泥土杂物山石生灵，以摧枯拉朽、排山倒海之势奔袭而来。江水撞击在堤岸上、桥墩上、江中怪石上，涛声如雷、浊浪翻天；一个接一个的漩涡，张着阴森可怖的大口，似乎要旋转世界，吞噬一切……
　　面对自然，我突然感到人类的渺小与无助。
　　不敢想象，要是没有九九归一的水系、疏浚去堵的河床、坚固笃实的江堤，面前的岷江，对于我们将意味着什么？
　　在大禹诞辰祭坛上，借助羌族释比念念有词的唱颂和富有节奏的羊皮鼓声，我问大禹。大禹不语。大禹气宇轩昂，两眼炯炯有神，盯住远方。远方是遥远，遥远得需要以传说，才能讲清那时的故事。长蛇出没，虎踞龙盘，山洪横溢，天地间一片混沌。经大禹一役，降水伏龙。水归顺了，与人共处，相安无事；虎也怕了，乖乖低下了头，不再像山中之王跃武扬威。这是绵虒人对这里地名的解释：水绵柔，虎低头，鱼畅游。我相信。地名往往隐藏着一方地域文化的密码，何况大禹行走的土地。
　　大禹不语，是怕伤了他父亲的在天之灵。在《汉语成语大词典》里对“失败乃成功之母”的解释，就源于鲧禹治水神话。
　　是的，大禹治水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是总结借鉴了他父亲鲧治水失败的教训。个人生命的代价小，水患的危害却不容忽视。怎能再失败下去。面对肆虐的洪水，不能再像父亲鲧那样治，堵而不疏不仅不能治本，还会让水的危害愈积愈大。也不可指望上帝派一个叫祖苏德拉的神匠，来造一只诺亚方舟，然后逃离；抛弃家园，这不是东方人的性格。
　　只能治，让为患的水造福于人。
　　水是有灵性的，不是无为之物；治水须得其道，顺其水性。不仅要坚毅无畏，有气吞山河、务求必胜的英雄气慨，更需要科学施治；需要倾听各方，博采众长，择善而从；需要测度标杆、规划水道、引其出路、善疏勿堵、循性而为。大禹遵循自己的治理之道，不仅治理了生于斯长于斯，让其生父赔进性命的岷江；还推而广之，让狂虐的九河九州也水旱从人。
　　不仅治水，还包括以治水之道治国安邦。
　　在经过尧、舜、禹一代代的禅让，当禹接过王位，承担起治理这个国家的大任时，更大更艰难更复杂的治理，已经责无旁贷地摆在他的面前。面对一群以人为主体的社会群体，亘古蛮荒、缺食少穿还只是表面的物质的。人是有思想、有情感、有欲望的动物，最重要的还是精神。在希腊神话里，创世之初的国家治理，由神的故事、英雄的故事和特洛伊战争三部分构成，实际上是治理中的三种状态：自然中的不可战胜之物，需要借助神的力量；人与自然中的可战胜之物，需要英雄；人与人之间的不可调和矛盾，战争是解决问题的最后手段，实力是最好的筹码，枪干子里面出真理。不能不说，这种古希腊式的治理哲学，在一定程度上反应了人类国家治理的普遍规律。
　　往事越千年，大禹之治有遗篇。
　　大禹不语，我当然不知道五千年前西羌之域的人文环境；不知道大禹是怎样从治水经验中悟出治国之道，进而科学施治，创造出中国历史上被称为“尧、舜、禹”时代治理文明辉煌的。我坚信大禹不仅仅是传说，而是确有其人；他是一个历史圣君，开明之治的鼻祖。因此，我不可能仅仅凭借那些神话传说，就去随意猜测理解大禹的治国伟业。
　　好在有水。
　　无须追问，治国治水本同一理。我相信，大禹的水与现在的水，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我从认识水中，重新认识大禹之治，并注意与现实在场，去寻找文明之治的依据。
　　于是，在汶川的几天，我注意观察水，各式各样形形色色的水。从岷江、大禹谷、大禹祭坛，到大禹书院、释比墙、石纽山、刳儿坪、古羌藏宝洞等，每到一处，我都认真观察、细细倾听、深入揣摩。在大禹藏宝洞，我还贴近一眼叮咚的泉水，轻轻闭上眼睛，让泉水自然地滴入我的口腔，顺流而下，浸入丹田，细细地品尝它的滋味，甜甜的。同时，再联系到自己平时在不同地区、不同场合、对不同状态下水的了解，从形声味中，去辨别水，进而了解水性和人性的相通之处。
　　我发现，自然天性的水是善恶皆容、野驯并存的。就像《创世纪》中的撒旦，既可能是首号天使，也可能是负罪恶魔；一方面滋养生命，一方面又毁灭生命。
　　治理过的水既是感性的，又是理性的。比如，我们入住的大禹农庄的水。农庄主似乎深谙大禹治水之理，依山取势，顺势而为，在大禹谷筑成一台一台池塘。清沏的水从天而来，不舍昼夜地流淌。引流为灌，水漫为瀑，既成景，又养鱼。大西洋鲑、红点鲑、红鳕、五道黑、大鲵等等，尽是珍稀的高山冷水鱼。我相信，当初大禹治理的水，就是这样的。治理过的水与原始的水泾渭分明。当然，治只能改变水的流向和方式，改变不了水性。
　　平湖里的水是沉静安然的。没有压抑，不需要减压发泄，不急于赶路，当然也就没有声音，真水无香，也无味，味就是自然的样子。阳光一照，陆地的景物与湖底的水草相拥在一起，就是一幅最美的图画。此时，你最能体味训岁月静好的含义。在青海湖、西藏那木措、云南泸沽湖、意大利加尔达湖、俄罗斯贝尔加湖等，我都曾经感受到这样的情景。哦，对了，据说羌人的最早祖先，就在贝尔加湖。大禹也是羌人。这样的情景，会令人想起春日的午后，一位优雅端庄女子，沏上一杯茶，拿一本书，在阳台上阅读，优雅而自得，很小资。汶川人常说，汶川地形就是一条鱼，畅游在大禹的水里。这是一种自信。
　　沟渠里的水是规范有序的。水的自由散漫、野性桀骜被约束，方向在哪里、路该怎么走，都明明白白、心中有数。这是治理修善的水与放任野性的水、引导有序的水与堵塞暴发的水的区别。大禹治水成功的价值和意义就在于，他不仅坚定地治，还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正确的治理方法。规范有序的水，摒弃了水的野性，保留了水的上善恩泽，聚集了水的正能，防汛发电、灌溉润物、载舟承运、人饮畜喝等，把生命之源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与此相对应，那水的声音是平缓的、稳健的，即便急流，也急而不乱，急而不躁，富有节奏感。
　　这样的水，随处可见。
　　前几天从电视上看到丹江口水利工程的泄洪，就是这样的情景。连日的暴雨，导致丹江口库区水位不断上涨，已超过了安全警戒线。要是没有水利枢纽的调节，后果不堪设想。可是，在水利枢纽的调节下，即便积蓄巨大能量的水，在人的掌控下，也处险不惊、循规有序地通过溢洪道排泄。当看见那从泄洪道里喷涌而出、山呼海啸的洪水，以及随洪流飞舞跳跃的鱼儿、若隐若现的彩虹，你不会想到那是狂野肆虐，而是一道美丽的风景。
　　压抑堵塞的水是暴戾恐怖的。那是堰塞湖。水的自由被剥夺，水的随性被生硬地压抑、扼杀、堵塞；水的大善被扭曲。没有方向，没有出路，空气冷凝，一切都格格不入，一切都充满敌意。对立的情绪在压抑中不断积蓄生长，形成一种巨大的反向之力，高悬于头顶，就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压抑多大，积压的负能量和利剑的杀伤力就有多大。有时，水在积压的过程中，也会显现出一种平静。但那只是表面的，是静水流深。当积压的力超过了阻塞物所能承受的极限，必然是水的发怒绝决，难以收拾。
　　当年汶川地震形成的唐家山堰塞湖，就是这样的。
　　地震震垮的山体，在短短时间内，就在岷江上形成一条八百多米长的横亘坝体；湖上游三千五百多平方公里区域接迎的水，不断在湖里汇集，很快达到两亿多立方米。如果不是借助大禹的治水之经，结合现代科学技术，精心治理，疏导引流，及时化解了险情，而任其堵塞下去，直至决堤，下游的紫坪铺电站、都江堰市乃至成都平原的百里平川，都可能荡然无存。
　　发怒的水是恐怖的。在黄河的壸口，我曾看见过这样的水。当时的感觉是，人还未到声音就已经到了，喧嚣的、咆哮的、怒吼的声音，仿佛要吞噬整个世界。走近了，形和声都会让你不寒而栗，心生畏惧。惹不起，真的惹不起啊，这发怒的洪水。
　　即便如此，当然也不能怪水。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乃大道天理。往高处走的人和往低处流的水，其实都是由其本性决定的，都是利益需求和欲望的自然驱使。弗洛伊德谈不是也认为，“欲望决定命运”吗。我们都是俗人，在欲望面前，高和低都是一个哲学概念，代表一种终极价值，无优劣高下之分。作家刘亮程发现，高山上的水是站立行走的，平地上的水是匍匐而行的。站立与匍匐，都只是水行走的姿势，而不是行走的方向和价值。它们共同的目标都指向地心。羌人的房子也多为三层，一层牛羊，中层人住，三层凉晒谷物等。中为上，这不是东方式中庸之道，而是羌人的哲学伦理。治理的任务，就是要在人性与欲望的三重天中，寻求最佳结合点，给欲望一个向善的轨迹，随心而不逾矩。这需要更多的智慧，仅仅有坚定的意志，有“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执著，是远远不够的。
　　这就是大禹的水，留给我们的治理文明。
　　所谓上善若水，其实是一种治理境界。
　　２０２０年８月3日

子菡0037

拜读佳作，问好朋友！

天蓝海默

拜读学习了

眉山周闻道

问好天蓝海默，谢谢阅读。

探索者tszh

听雨享受，观水畅想！

行者逍遥松

轻松的阅读，哲理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