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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常明:潘金莲道德的沦丧之路(《水浒璅语》之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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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1 16:10:4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潘金莲从一个抗拒清河县大户强暴的贞洁烈女到成为谋杀亲夫与西门庆日夜宣淫的“淫妇”之间曲折的过程,被《水浒》的作者处理得十分真实、可信。
其间最致命的关键是潘金莲对武松告白之后武松对她的道德审判:“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既有辱骂又有威胁。
而他在离开阳谷县前往东京之前嘱托武大:“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五扇笼出去卖;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到家里,便下了帘子,早闭上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更是他处理这一事件中最大的败笔。
对于武大而言,武松的这些话等于无的放矢。因为在武松来到阳谷县前,武大的日子其实也是这样过的,一样也是每天卖十笼炊饼,而武松来到阳谷县后,有了“打虎英雄”的声望加持,自己的生意越来越好,日子也越过越安全。
武松在阳谷县做官,并没有得罪什么人,而官僚兄长的身份更是给武大加了一层保障,即使武松离开阳谷县,也没有道理就被人欺负,越过越小心。但潘金莲无疑听懂了这番话,武松将她视为招蜂引蝶、人尽可夫之人。

傅小石绘潘金莲与武大郎
但当真如此,潘金莲当年就应该顺从大户的意志,也绝不会在清河、阳谷两县干净做人。而武松的这一番话几乎将她打入了道德审判的地狱。
如果武大真按照武松所说,自己被人家说三道四,从前的贞洁自守也就因为丈夫的监视和周边邻居可能会出现的流言馋语而付诸流水。本该听懂这番话的武大始终处于懵懂的状态,而本该被安抚的潘金莲则被这一番道德审判推向了名誉难保的边缘,这是武松最大的失误之处。
潘金莲在武松面前发誓:“我是一个不戴头巾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得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也不敢入屋里来!有甚麽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她的愤怒是出于道德崩塌的恐惧,证明这时的潘金莲还能够以社会道德自守。

黄永玉绘潘金莲
但武松走后,武大竟果然晏出早归,潘金莲每日在武大面前大闹,正是因为自己的道德已经不被武大信任,名誉也在破灭边缘游走。用晴雯的话讲,不过“只是担了虚名”。但晴雯在敢于直面与宝玉的情感时已经离死亡不远,而潘金莲的身体和精力都远远比晴雯更好,所以她选择直面自己的内心,并对社会伦理破罐破摔。
事实上,潘金莲在和武氏兄弟相处的过程中,情感生活里有一种明显的撕裂感,对武大有性无爱,对武二有爱无性。她在对武二表白之前受困于伦理道德,在被武二训斥之后则走向了道德崩溃的地步。在这种精神困境中,潘金莲除了自我沦丧之外,其实并没有更好的办法。
所以在与西门庆的关系里,潘金莲是主动的。以她在清河县大户家里的经验,绝不会不知道王婆约她与西门庆一起吃饭是有意撮合的意思,所以嘴里说着“干娘,免了”,却亦是不动身。
出于报复心态,潘金莲任由事态发展,在西门庆捡箸捏脚以后,潘金莲先问:“官人,休要罗唣!你真个要勾搭我?”得到西门庆的肯定回答以后,又主动地“把西门庆搂将起来”,向西门庆索求。

于水绘潘金莲帘下勾情
在与西门庆通奸后,潘金莲不再将社会道德视为应当应分,反而怂恿西门庆也放弃道德,当武大郎来捉奸,西门庆的第一反应是“钻入床底下躲去”,而潘金莲则冷嘲热讽道:“闲常时只如鸟嘴卖弄杀好拳棒!急上场时便没些用!见个纸虎也吓一交!”
既然潘金莲已经不顾忌道德,西门庆也只能放弃道德,双方在付出上才有可能是对等的。
武大负伤后,潘金莲的第一反应并非愧疚,也不是想如何解决武大伤势的问题,而是“浓妆艳抹了出去,归来时便面颜红色”,这是公然向武氏兄弟挑衅、发泄自己的不满。
如果这个时候潘金莲真心准备和西门庆在一起,完全可以让西门庆逼迫武大写休书,以西门庆和县令的关系,即使武松回来应该也不能奈何他们,但她却选择了向武氏兄弟更为疯狂的报复。
而武大那句:“我的兄弟武二,你须得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服侍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你若不看觑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潘金莲对武松的感觉第一是因爱生恨,第二是担忧他对西门庆的威胁,所以举出武松来并不能使他脱险,反而加速了他的死亡。

赵延年绘《潘金莲熬药·暗地里下毒》
王婆和西门庆谋杀武大的策划十分残忍,但对于潘金莲来说,这却是她告别撕裂的旧生活重获新生的唯一途径。否则以武松对他的猜忌和偏见,一旦稍有风声,就可能将自己的行为暴露,自己在武氏兄弟面前所受的监视和歧视也会比武松离开阳谷县之前更为恶劣。
所以,虽然整个谋划杀害武大的过程潘金莲不赞一词,但她却对王婆和西门庆为自己勾画的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渴望,这是她最终走向犯罪道路的关键。
在杀害武大这一具体事实里,潘金莲没有半分的悔恨与恐惧,否则稍有心动也不至于在武大灵前“干嚎了一夜”。而她在杀害武大之后与西门庆日夜纵欲,表面上看是妇女的“贪淫”,实际上是自我解放后的狂欢。
武松自东京回来后公审潘金莲,潘金莲最初抵赖,只是基于求生的本能。但当武松“提起刀来,望那妇人脸上便??两??”之后,潘金莲便从“那日放帘子因打着西门庆起,并做衣裳,入马通奸”一一详述。

川剧《武松杀嫂》剧照
如果仍然为了求生,潘金莲完全可以栽赃西门庆与王婆骗奸,减轻自己的干系。但她如实地说,并且从那叉竿打中西门庆开始说,因为那一竿子是她打破命运、打碎旧生活的开始,也是打碎她的道德、人性、打断她生命的开始。潘金莲对这一竿子久久回味,至死不渝。
我们因此可以说,一直到潘金莲临死,也没有为武大之死感到忏悔。因为武大不死,潘金莲的活也等于死,潘金莲被武松杀死,这几日也的确感受到了活。因而潘金莲固然是罪人,但其实也是可怜人。而把可怜人逼成罪人的时代,自然是可悲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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