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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八月十五,楚游回到了大漠。
荒凉的大漠里,江南客栈渺小如一片枯叶,仿佛随时都会被黄沙淹没。
夜风袭来,楚游的白色衣袂随着他的发丝在风中轻舞。透过窗户,依稀可见客栈里闪着昏暗的烛光。屋里传来清脆的曲声:“醉卧笙箫沉默处,梦回秦淮放纸鸢。笑劝君子莫前行,江南梦断流砂湾……”这首曲子,楚游已经十年没有听过了。如今听到,他觉得熟悉而又陌生。
楚游缓缓踱进客栈,里面依旧冷冷清清,只有一个不惑之年的男子和一个八九岁的女童,唱曲的正是那小姑娘。“你回来了。”那男子面无表情,给楚游沏了一壶茶,又回到女童旁边,兀自修理着一张破旧的弓。他的衣服被洗得发白,脸上胡子拉碴,浑浊的眸子写满了风霜。
楚游轻声言谢,坐在桌前。一样的茫茫大漠,一样的江南客栈,连他此刻坐的位子都没变,可唱曲的却不是当年的人了。雕花茶杯升起缕缕热气,水面飘浮着几片茶叶,楚游端起杯子饮了一口,闭目听着曲声,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凭借着“武林第一刺客”的称号,楚游在江湖中混得如鱼得水。那一年,楚游受雇于人,去刺杀镆剑山庄的庄主穆遨。对于刺客而言,杀一个人无需任何理由,不管对方是正是邪,只要有人出足够的财物,便可为其杀人。
楚游与穆遨无冤无仇,他之所以去刺杀穆遨,是因为有人用白月剑交换穆遨的首级。传闻白月剑是用昆山之玉雕琢而成的,白如月光,剑鞘上镶着一颗取自天竺的稀世夜明珠,是世间奇美的宝物,价值连城。楚游一生钟爱宝剑,为了早日得到白月剑,他连夜潜到了镆剑山庄。
仲春的桃花开得正好,楚游伫立在镆剑山庄门口,凛冽的寒风拂动着他的衣袂,宛若一个白衣仙人。然而他的面容冷若冰霜,眼里充满腾腾杀气。楚游直言不讳地道明自己的来意,想到白月剑,他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年近五旬的穆遨长叹一声,凝视着楚游,沉声道:“我镆剑山庄不缺宝剑,你若喜欢,皆可拿去,只望你莫要伤害庄里的人。”
“在下不会为难其他人。”楚游冷笑一声,“我只取你性命。”
穆遨一生铸剑无数,却不曾想自己的命只值一把剑。他凄然一笑,其间的无奈不言而喻。
楚游不再说话,他拔剑出鞘,腾空一跃,向穆遨刺去。穆遨早有防备,转身避开,他随手抄起仆人手中的一把剑,转防为攻,和楚游一决高下。俩人时而在地上打斗,时而跃上屋顶,不到半个时辰,已经过了数百招,瓦砾如同雨点般落下,院子里的桃树也被斩断,妖娆的花瓣在空中狂舞……
经过一番激烈的打斗,穆遨口吐鲜血,捂着胸口倒在泥土中。见穆遨被杀,数十位仆人立刻向楚游发起攻击,楚游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所有人打倒在地。他早就知道镆剑山庄虽有宝剑,却不注重剑术,除了穆遨,几乎都是些不会武功的人。
楚游的肩上还残留着桃花的香气,他快速斩下穆遨的首级,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镆剑山庄。
那一晚,楚游如愿以偿地得到了白月剑。
自穆遨死后,镆剑山庄再也得不到安宁了。旧时的仇家趁机报复,髦贼强盗也盯上了这座“聚宝盆”,仆人们纷纷收拾细软,四处逃去。不足一个月,镆剑山庄几乎成了一座空宅。在一个燥热的夜晚,镆剑山庄起了一场大火。猩红的火光似乎点燃了天幕,据说当时穆遨的妻儿尚在庄里,通通烧死在火场中。名震武林数十载的镆剑山庄从此消失。
镆剑山庄的毁灭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一些人扬言要替天行道,四处寻找罪魁祸首楚游,企图杀之,为民除害。
得知此事,楚游的心泛起波澜,他未曾想过自己杀死穆遨会害了这么多人,况且他曾杀人无数,从未有人说要替天行道,偏偏这个时候,各大门派都做起“善事”来,恐怕不只是想为民除害这么简单吧。近来几日,楚游混迹于江南一带,时不时遇上一些自称名门正派的人,认出楚游时,各路人士都毫不犹豫地向他刀剑相加,嘴上说着要为穆遨报仇,双眼却贪婪地盯着白月剑。楚游渐渐明白,原来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自己手里的这把宝剑……
微弱的烛光之下,楚游抚摸着白月剑,轻叹一声,自言道:“或许我该离开这儿一阵子。”而后,他带着白月剑离开江南,只身前往大漠。
楚游打小长在中原,初到大漠时,有诸多不适。他不知自己该走向何方,只是一味地前行,走向大漠深处。不久后,他到了流砂湾。
楚游孤身行路多日,早已疲惫不堪。皓月悬空,银白的月光为沙漠披上一层薄纱。楚游拖着沉重的步子,艰难地行着。冷风袭来,他逐渐失去知觉,晕倒在地。白天炽热的沙地在夜里却冰凉如水,寒风不停地在他耳边呼啸,风声里似乎还夹杂着阵阵凄厉的狼嚎。
恍惚中,沙漠里传来一阵婉转悠扬的曲声:“醉卧笙箫沉默处,梦回秦淮放纸鸢。笑劝君子莫前行,江南梦断流砂湾……”曲声飘渺如烟,宛若天籁,让人不禁想到秦淮河的桨声灯影以及那“烟笼寒水月笼纱”的美妙光景。在曲声的召唤下,楚游慢慢恢复意识。他睁开眼睛,曲声愈发清晰,仿佛有一种魔力,吸引着他去寻找声音的主人。
楚游缓缓起身,情不自禁地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走了一会儿,大漠里出现了一家客栈。客栈的旗子迎风招展,借着月光,楚游看到红底旗子上用隶书写了“江南客栈”四个字。江南客栈并不华丽,像这等普通的客栈,中原随处可见,但在大漠,实属难得。客栈的出现对于楚游来说,犹如雪中送炭。他笑了笑,急忙向门口走去。
正当楚游踏入门槛时,曲声戛然而止,里面异常冷清,陈设也极为简单,屋里只有一个双鬓斑白的老妪和一个碧玉年华的少女。见到楚游,老妇人佝偻着身子缓缓走到他跟前,为他沏了一壶茶,说道:“公子慢用。”
楚游坐下来,颔首道谢,一抬头,目光正好对着那妙龄少女。她身着一袭青莲色纱裙,青丝垂于腰际,娇俏的小脸不施脂粉,却皓若凝雪,吹弹可破,确实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自楚游进门,妙龄女子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他身上。以楚游风流俊俏的容貌,莫说女子,就是男子也会多看一眼,可是那女子眼里流露的不是爱慕,而是一种不可言明的敌意,让人不禁想到阴间的鬼魅。
过了一会儿,只听得一阵喧嚣声,三个着装匪气的男子破门而入。见到这几人,妙龄少女面露愠色,退入闺阃。老妇人则有些神色不安,急忙招呼三人坐下,又给他们端上酒菜,随后恭敬地立在一旁,不敢言语。
那三人酒足饭饱后,其中一个长相粗犷的人说:“刚刚那妮子怎么进屋了?唤她出来让爷儿几个乐一乐!”
老妇人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吞吞吐吐地回道:“她是我外孙女,年纪尚小,不知礼术,怕会冒犯几位客官,还是让她在屋里待着罢……”
“废话少说!”另一个男子厉声斥道,“我沙狼看上她,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说着,这个自称“沙狼”的男子把手里的镔铁大刀往桌上一劈,桌子立刻被划开了一道口子。老妇人被吓得哑口无言,连忙向后退了几步。这时,妙龄少女从房中跑出,她怯弱地站在老妇人身后,低声说:“不要伤害我姥姥,求几位客官放过我们吧!”
“哈哈……”沙狼一脸坏笑地把那女子揽入怀里,“你让我高兴了,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们。”
女子的双眸含满泪水,面容如同雨中梨花。楚游行走江湖多年,这种事见得多了,他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刺客,却最见不得别人欺凌弱小。楚游站起身,冷冷地盯着那几个男子,沉声道:“欺负老弱,算什么本事?识相的就给我滚。”楚游的语气极为平静,却有一种威严。
那几位男子却也绝非鼠辈,沙狼把妙龄女子推向一边,挑衅地走向楚游,口里骂着:“你小子算什么?敢管爷爷的闲事!不想活了吧!”
老妇人赶紧走到楚游身边,劝道:“少侠,你还是不要介入此事了,这几位爷是沙漠玉凰的人……”说着她又上前一步,扯着沙狼的衣角哀求道:“他是外地来的,不懂这儿的规矩,且饶他一回吧。”
“沙漠玉凰”,楚游曾听说过这个名号。传闻中的沙漠玉凰,是大漠里的神秘人物,也是白月城的主人,可江湖上谁也没有见过他,据说他手下有三大护法——沙狼、沙狐、沙鹰,个个身怀绝技,武艺高强。
“呵,如此看来,你们三位就是沙狼、沙狐和沙鹰?”楚游从容不迫地说。
话音刚落,屋里所有人都一惊,“沙漠玉凰”是多少人听了都会不寒而栗的名字,而眼前这白衣少年却不为所惧。一名黑衣男子怒道:“你是何人?既然知道我们的身份,又为何如此放肆?”说着他把手中的刀向前一挥。另一名男子示意他把刀放下,说:“沙鹰,不要冲动!”
“沙狐,这小子太猖狂了!”沙鹰一脸不悦地说。
沙狐是这仨人里比较沉得住气的,他打量着楚游,问道:“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楚游看了沙狐一眼,用一贯冷漠的语气回道:“在下楚游。”
“楚游?你是‘江湖第一刺客’楚游?”沙鹰惊道。
“沙漠玉凰”固然吓人,然而“楚游”二字又何尝不是?杀人不眨眼,视剑如命的楚游,也同样令人闻风丧胆。
楚游笑道:“正是在下,听闻三位武艺高强,我也不想弄得两败俱伤,倘若你们放了这二人,也可免去一场打斗。”
“少废话!这儿不是中原,是大漠,我沙狼会怕你?”沙狼说着把长刀一挥,劈向楚游。楚游急忙低头,躲过那一刀,刀子砍在桌子上,留下了一道痕迹。沙狐和沙鹰见沙狼动手,也默契地互望了一眼,对楚游发起攻击。三大护法果然名不虚传,三人刀法精湛,配合默契,有时竟如三人合一。楚游也绝非泛泛之辈,接了对方数百招依然毫发无损,他娴熟地运用着手中的佩剑,如一条游龙穿梭于三护法之间,不管三人出什么招,他皆能应付自如,其步法轻灵如燕,出招诡异,不愧为江湖第一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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