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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病逝了。
临近年关，当我听到这个不幸消息的时候，先是心头一震，呆愣了片刻，随即一股酸楚涌上心头，不禁热泪盈眶了……
在九哥生命的最后几个月的时光里，我曾和他形影不离的相处了一段时间，几乎成了无话不谈，相识相知的好友。所以对于故友的猝然离世，心里是十分悲哀和不舍的，尽管死亡对于身患绝症的九哥来说，也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但我还是觉得这一天这一刻来得早了一点，没有在心理上做些铺垫，着些准备，一时难以接受，唉声叹气，一个人独处了好久。
那时正值初夏，我每天早上约九哥到水库大坝上跑步晨练，在步行去大坝的路上，九哥便喋喋不休的讲他的人生经历，他的家庭琐事，他的让他引为骄傲的几个儿女。由此，九哥的人生轨迹，家庭状况，便在我的脑海里有了眉目，有了清晰完整的印象。
九哥，顾名思义在家排行老九，是家里的老九，是他爹爹的幺儿，他爹年近花甲得了九哥，自是疼爱得不行，不捧在手里怕冻了，捧在手心怕暖化了。他爹是把老资格的烟枪，抽了一辈子的味辣逗劲的老旱烟。老人家无以疼爱满崽，就把自己嗜好也传给了九哥，那时九哥才九岁，他老爹给他置买了一把烟锅，挂在九哥的胸前，置办了一个小烟袋，挂在还是个娃娃的九哥的腰间。九哥从此便神气十足的学着大人的模样叭砸叭砸的抽起老旱烟来，少年老成的神态常常引来旁人的哄堂大笑，这时，九哥的老爹就笑得越发开怀了，……
我听到这里时，就忍不住问道，九哥，你现在得病，是不是和很小就开始抽烟有关系呢？
也许有，也许冒有，反正说不清，我的押（爹）抽了一辈子老旱烟，还活到九十多岁哩。富贵由命，生死在天，活长活短命里注定了的！
九哥仰天一声长叹，可能一时激动，不禁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其实九哥是一个十分勤苦励志的男人。
九哥十六岁初中毕业，就独自外出谋生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份职业就是一个人到大山里挖窑烧木炭卖。那个供电还没普及的年代，家家户户都烧炭烧煤取暖做饭，所以卖木炭也是一个不错的谋生门道。
但烧窑做碳是一种异常辛苦的活计，为了充分的利用时间，他一整天都呆在荒木丛生，野兽出没的大山旮旯里，吃喝拉撒都在这深山老林里解决。对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来讲，他可曾害怕，可曾孤独，可曾埋怨命运的残忍？恐怕只有他自己才有体会了。天蒙蒙亮，进深林砍柴，砍得是那种粗枝粗杆的野木，柴砍够了，再将柴火一担一担的挑到烧窑的地方。烧窑是要一直持续不断的烧着的，不能熄火间断，否则，起火就很麻烦困难了。守着碳窑，整宿宿的不能眯眼睡觉，对一个正在长身子骨的少年来讲，无论对身体还是精神都是一种摧残，折磨。
寒冬腊月，冰天雪地，刺骨的寒风刮在皮肉上，刀刺剑戮般疼痛。小小少年浑身黑黝黝的，只剩下明亮的眸，鲜红的唇，白白的齿，在碳窑里热烈的红焰的映衬下，显出诡异的和谐和残酷。
我想象出那幅画面来，想象出画面里的每一处细节，感受出画面里的那种洋溢氤氲的氛围与情绪，我的心灵便有些颤抖的感动。
后来，我岳父见我烧窑太辛苦，要我改行跟他去学瓦匠。
九哥，你十多岁就讨老婆了吗？
是啊！，穷人孩子早当家，我初中毕业第二年就讨了老婆成了家。我年青时，也是一表人才哩。
我跟着我岳父学了两年，就出师自己单干了。我也灵醒（聪明），我的瓦匠的手艺是没人谈（没人非议）的，顶呱呱，盖嘎里一（超级棒）！我在西河水泥厂承包厂区宿舍楼瓦匠的活计，只要是我做的，验收员基本不用再验收了。相信我啊！人家都说，只要是九师傅做事，他做的活就是验收标准。我那时带了一个二十来人的建筑队，低下的人都对我服服帖帖，很尊敬我。不过，有一个副班长对我不服，认为我的带班津贴高了，要和我比试瓦匠手艺。
我说，不服那就比一比吧！是骡子是马拿出来溜溜，谁怕谁啊！我赢了，你今后就给我闭嘴踏踏实实做事，若你赢了，这个班由你带，我滚蛋！
九哥说起他的光辉岁月，出彩人生总是充满了自豪，眉毛一扬一扬的，眼睛里流露出明亮的光芒。嫣然没有了病魔折磨下的萎靡不振。
我和那个人各砌一面三块半砖的实心墙，看砌得又快又好。我想，我不能急，不能毛躁，在确保质量的基础上追求速度，就是输，也要输得有品质。
一个上午在充满硝烟味的紧张气氛中过去了，九师傅和那个人的砖墙都几乎同时砌好了，准确地说那个人还领先九师傅约一块砖的高度。等到喊验收员来验收时，整个工地上鸦雀无声，大伙屏气凝神地等待着结果的揭晓。
结果，当然是九哥大获全胜，因为九哥的墙在吊坨解验时，几乎成一条直线，墙缝整齐划一，规整漂亮。那个人砌的墙就有些惨不忍睹了，歪歪扭扭，像一个扭秧歌的大妈的腰，最后，在大伙的惊叫声中竟然轰然倒塌了！
九哥是一个一流的瓦匠师傅，至少在我们农村是得到大家公认的，加上为人扎扎实实，勤勤恳恳，规规矩矩，所以啊，手头上总有干不完的活计，一砸屋接一砸屋的活儿干也干不完。从上世纪的八十年代直到现在，确切说直到去年的七月份九哥被确诊，九哥干了三四十年的瓦匠。在我们农村随便走一走，好像谁都认识他，和他礼貌热情的打招呼，因为许多人家的房子就是他做包头给盖的。
工友经常拿他打趣，老九啊，你干了一辈子瓦匠，身价也百万了吧，该退休享享清福了，人活得好久啊？知足常乐哦！
九哥总是回答说，哪有什么钱啊，开销用度那样不要钱啊，趁身体还行，再干几年吧，到六十岁我就真的退休了，带带孙子孙女，打打牌，享清福去了。
九哥的每一个家人都清楚，包括他的那位对他颐指气使，呼来喝去，盛气凌人的悍妻。他以自己瓦匠的手艺，他以自己勤勉奋斗不止的人生态度，养活了一家五口，撑起了一片天。他用挣来的血汗钱盖起来了气宇轩昂的三层楼房，他用挣来的血汗钱给了三个崽女美好锦绣的前程，九哥的大女研究生，省府的公务员，老二工程师，年薪不菲，老三也不赖，厨师手艺精湛，走遍天下都不怕。就是他的妻子，他一直畏之如虎的婆娘，也给她卖了今后衣食无忧的养老保险，除此外，还有数目不详的但绝对不菲的存款，余生的发销是足够了的，人生如是，夫胡何求？
村人们说，九师傅的人生算是圆满了，他完成了做为一位好男人，家里的顶梁柱所务必完成的所有任务，他的人生是完整的，成功的，他可以安心地离开人世了！
但我知道，九哥是千般万般地留恋着人世的，他是千般万般地想好好的活下去。
他离寿终正寝的年纪还远着了，他还算一个中年啊！，英年早逝岂不痛哉！
逝去的九哥拥有圆满的人生，活着的人们羡慕地评判着他。圆不圆满，成不成功，只有九哥最有发言权。
在工地做事的时候，九哥经常谈起他的家庭，谈起他的三个争气有出息的儿女，眼里满满的欣慰和自豪，但从不或者绝少谈起他的妻子。有一次，我去九哥家帮忙打下手做点工。九师傅在屋顶盖瓦涂抹水泥地面时，他的妻子突然冲上楼顶，对着九师傅一顿横加指责，说他这也没做好，那也没做好，没有责任心，不像一个男人。当时，有好几个工友在场，众目睽睽之下，脏言污语满天飞，面红耳赤怒相向，全然没有给九哥一点男人的尊严，就像古时候呵斥犯错的奴才的主子。而九哥竟然哑口无言，默默做事，丝毫不敢顶嘴反驳！
这突然上演的一幕让我太震惊了！想不到，平时在工地做事麻利活泛的九哥竟是一个妻管严，想不到，九师傅的婆娘竟是一个张扬跋扈的泼妇！
事后，问起九哥，九哥一阵沉默之后，哀叹连连:
我这一辈子，死在这个女人手里了，这是命啊！我还有什么办法呢？将就着过吧，儿女们都成家了。
你能和她对着干吗，你舍得死，她就舍得埋，你拿刀，她就敢拿斧。年青时，我气不过也和她斗过，但你动了她一个指头，你就会要了你的命。有一次，就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她冲着我大吼大叫，狼嗷虎啸，我实在忍不住怒火，推了她一把，那还得了，她像疯了一样，抄起一根扁担，追着我沿着我家那丘水田转了十多圈，最后还是我说尽了软话讨好她才完事。
九哥从此再不敢和老婆争执吵架了，每次都任她一个人谩骂诅咒，从不回嘴，从不反驳，只是闷不做声的该干嘛干嘛。可是九哥并不是看破红尘的得道高僧，心里哪没有怒气，怨气呢？他唯有生闷气，把冲天怒火压抑在心里！
我愤愤不平地说，要是我，早把这样的婆娘给打死了，九哥你真的气量大啊！
没办法的，碰到这样的婆娘，只有忍着，要不家就散了，家散了，孩子怎么办呢？
现在就更不想和她吵了，年纪大了，崽女也成家了，吵架就更没有意义了。
九哥撩起他的上衣，露出被他妻子曾经用扁担和棍棒殴打的累累伤痕，一道一道，一条一条，宛如爬在身上的巨大蚯蚓，让人触目惊心。
去年的六月份，九哥连着几天高烧不退，打吊针挂点滴无济于事，他在长沙工作的的女儿带着他到湘雅找专家诊断，很快得到了确诊:肺癌晚期，且属于那种不能手术不能化疗的恶性肿瘤，生命已进入倒计时，余下的时光不过三四个月了。
起先，家人是瞒着九师傅的，只是说肺部长了一个小瘤子，无大碍，吃些中药就慢慢好转。并停止了他手上一切工作，让他安心在家修养。
九哥先前也信心满满的，认为自己只要好好修养一段时间，等身体恢复了，再上建筑工地做事。毕竟对一个在几十年都在工地摸爬滚打的瓦工来说，工地不但是他的养家赚钱的所在，也是他体现人生价值，精神充实满足的所在，离开了他的工作，离开了建筑工地，他就像没了魂的行尸走肉。
他每天都按时来找我，我们一起到水库的大坝上锻炼身体。然而，他那时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了，根本不能像我一样龙精虎猛的跑步，龙精虎猛的做广播体操。他唯有沿着长长的坝堤慢慢地散步，走一段路，就停歇下来，在路旁找一块平地坐下，一动不动的坐着，定定地看着路下面水波荡漾的水库，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截老朽的枯木，伫立在初夏和煦的微风里。
我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也许什么都想了，也许什么都没想，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九哥的确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他绝想不到他身患不治之症，他绝想不到他是将死之人。不过，他可能怀疑过自己的病，怀疑过家人向他隐瞒了他的病情。
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测。如今，九哥已超度仙国，远离了病而痛之折磨和世俗的纠葛，他现在是快乐自由的。
但是，关于他在生命最后时光里的一些传闻却传到了我耳里来，又勾起我的哀伤和愤怒。大概是临终前两个月，九哥因为身体健康每况愈下，不但没和我散步锻炼身体，连聊以打发时光的打牌也放弃了，癌症晚期的疼痛让他忍受着地狱般的煎熬。每晚每晚的无法入睡，靠找关系托人弄来吗啡一类的镇痛药止痛。
我曾去看了他一次，他坐在一把靠椅上，裹着厚厚的棉衣棉裤，头无力地耷拉着，脸色黑瘦惨淡，见我来了，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了。我知道，九哥离大限之日不远了，不禁悲从心起，躲避了他努力投来的眼光。
怎么病情恶化得这么快呢？后来有人告诉我，可能和他妻子的一番话有关联，有一次，她妻子不知怎么对九哥发火了，没心没肺的说，你的病没法治了，既不能动手术，又不能做化疗，你还想怎么样呢？！
这一番话，无异于晴天霹雳，将一个对生命无比眷恋，对活下去无比渴望的人是致命一击，他的精神支柱坍塌了！既然无望了，既然到了穷途末路，所有的努力和执着还有什么意义？
九哥放弃了，放弃了一切，放弃对病魔的抗争，放弃了对死神的抗争。
死亡，黑暗，虚无，以摧枯拉朽之势顷刻之间将生命吞没。
农村有一种近乎残忍变态的风俗，就是对每一位病逝的亲人，希望去世的那一天，那一刻处在吉日良辰，这样后辈子孙就会兴旺发达，家族昌盛。否则，没走在吉日良辰的亲人就不会受到待见，遭来亲人的诅骂和冷遇。九师傅走得时候，已近年关了，如果不是他婆娘恶语相向，他应该可以挺过大年的。他的那位欺凌他一辈子的老婆对他说:
你怎么还不走了？难道非要等到大年三十才走吗？你是不想让我们娘娘崽崽过一个好年了吗？！你真的是一个没良心的！
当晚，九哥就溘然长逝了。
本来嘛，在苦短的人生中，每一位人世间的邻居，朋友，亲人，甚至是擦肩而过的路人，都是我们生命里值得珍惜的缘分，更何况是和自己同裘共枕的患难夫妻呢？！
人性里残忍和黑暗真的让我无语了。
九哥，一路走好！勤勉的好男人，愿天堂没有病痛，没有恶毒灵魂。
2020年1月22日于静心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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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9-24 03:4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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