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沐森森 发表于 2022-1-29 19:37:04

无米粿

潮汕小吃种类虽多,我却偏爱一种名为无米粿的小吃。
  朋友们都知道我好这一口,因而,搬入新区不久,好友红便带来一盒无米粿:“这可是在老牌小吃店买的,快尝……”。
  未等红讲完,我已挟一个无米粿入口,边嚼边蹙起眉头:“还是‘无米粿’的好吃。”
  毕竟是多年朋友,红一下子会意,然而表情却有些奇怪,她反问道:“你想吃‘无米粿’的无米粿?”不等我回答,却自说自话:“怕是不能了,她——老了。”
  “什么?死了?”我一阵愕然,吃惊地把右手悬在半空。
  “嗯,以后不知上哪儿才能吃到那么地道的无米粿啰。”红不无惋惜叹了口气。
  我仍然难以置信:“半个月前还见她好端端的,怎会呢?”
  红耸耸肩:“说不清。”
  听到这三个字,我的心沉了一下,说来也是,她卖了十几年无米粿,谁也说不清她的姓氏,无论老幼都叫她无米粿,那么,对于她的离去,“说不清”        也在情理中。
  我愣愣地瞪着眼前的无米粿出了神,耳畔恍惚传来一个悠长的叫卖声:“无——米——粿。”
  我不由问道:“你说,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
  红摇摇头,又是一句:“说不清。”
  明明是说不清道不明,然而,我却不甘罢休地追问道:“难道没人晓得?”
  红略有所思道:“听一些人说,那日快临近正午,天异常热,无米粿突然晕倒在地,幸好她当时在医院附近卖无米粿,几位摩托工友把她送进医院急诊,还有好心的人把她的铁皮车推到急诊室门口。医院的保安一时联络不到她家人,只好任它停在那。”
  倏地,红笑起来:“不好意思,讲这事毕竟令人伤心,可我一想像到当时的场面,又禁不住想笑。”红稍作停顿,嘴角隐藏不了笑意:“‘无米粿’在急诊室里救治,门外还有一鼎无米粿在 ‘吱吱’作响,香味四溢,医院大楼的窗口不时探出一个个脑袋。”
  红越讲兴头越浓:“听说一些病人,挡不住诱惑,居然穿着病衣,围着铁皮车转,大声喊道‘无米粿,无米粿’。要是‘无米粿’有知觉,她肯定随即爬起来,唉……”
  “然后呢?”我又急切问道。
  “然后,哪有然后,‘无米粿’送进急诊室后,就再没醒来。听街坊说她是因为血管堵塞,可能‘无米粿’煎了十几年的无米粿,吸入太多油烟,把她的血管活活堵死了。你说说看,要是人的血管能像下水道一样简单,一通便通,再好没有, ‘无米粿’也有救了。”
  红虽是说笑,但我倒希望清通队能清通世上万事万物,那么,这人世间才真真成了伊甸园。
  尔后,红跟我聊了什么,她几时离开,我都记不清了。不过,“无米粿”的零碎片断已在我的脑海里渐渐联成一片。
  夜间,走街串巷卖小吃的小贩并不少见。然而,静谧的老街出现女人的吆喝声却几乎只有她。
  有一年的冬夜,天气预告那日是入冬以来气温最低的一天,家家户户紧闭门窗。此时, 窗外隐隐约约飘进“无-米-粿”熟悉的叫卖声。
  我家窗台恰好正对着巷口,昏黄的路灯下,整条巷子只见她的身影,叫卖声被北风撕裂了般,断断续续,深深的小巷愈发使人倍感凄冷。
  我心里一阵难受,来不及细想,抓起钱包往外跑,身后传来母亲的责问:“去哪?”我则头也不回应道:“买无米粿去。”
  当我喘着气向她买无米粿时,她竟然愣了一会儿,随即,整个人又神采飞扬起来,头点得犹如捣捶似的,笑逐颜开连连称道:“噢、噢、好、好、好。”
  她哆哆嗦嗦煎起无米粿,香味霎时漫出来。我用鼻子使劲一吸,赞叹道:“好香呀。”
  她笑意更深:“这可是用炮台韭菜……”
  “潮阳薯粉。”话没讲完,我接腔道:“ ‘无米粿’,地球人都知道了。”我好笑道。
  她尴尬地讪讪笑着。
  “炮台韭菜,潮阳薯粉”时常挂在“无米粿”的嘴边,与她买过无米粿的顾客,对这句“广告词”可谓耳熟能详了。
  其实,这种小吃在汕头埠随处可见,它用薯粉作皮,以韭菜为馅。或煎或炸,香酥可口。
  然而,她卖的无米粿口感更胜一筹,果皮弹性十足,韭菜馅有一股天然的甜香。
  “好了,给。”接过无米粿时,我的心一阵紧缩。她的手指上几道冻裂开的口子像被刀划过似的。
  我踌躇一会,道:“‘无米粿’,再来两元。”
  她怔了一下,确认道:“还要两元么?”
  我只觉得脸倏地一阵发热,支支吾吾解释:“嗯,呃,家里来客人了。”
  她释然一笑,又念叨起那两句广告词来:“你可要跟他们说,这些都是用炮台韭菜,潮阳薯粉做的,好吃。”
  这次,我没打断她,看着她的头发在风中乱舞,我的鼻子一酸,眼眶发热。
  回到家,母亲苛责道:“喉咙疼还去买。”妹妹大呼小叫:“姐,你怎么买那么多。”
  我一时语塞,窗外,“无米粿”正弓着身子,吃力地推动笨重的铁皮车,吆喝声渐渐消失在巷口。
  我贴着玻璃窗道:“这么冷的天,怕是很难再有生意了。”
  母亲不再言语,许久,幽幽叹道:“这都是命啊!”
  我那会儿还太年轻,不甚明了“命”为何物。却记得隔壁林婆闲聊时曾说过:“她的丈夫几年前‘走’了,只留下一对儿女,而且呀,儿子有点弱智。”
  母亲随口唏嘘道:“年轻轻守寡,还带孩子,过日子可不容易!”
  林婆摇头摆手,叹道:“没办法的事,这都是她的命啊!”
  “怎么说?”
  林婆忽地压低声音:“她右手——”,又侧身倾向母亲,左手在右手掌上比划,神秘道:“断掌”。
  经林婆一提,我才想起,她的右手确实有条掌纹横贯其中。
  她平素一副好脾性,对谁都客客气气的。每逢周末,一群小孩围前围后,吵着买无米粿。她既要煎无米粿,又怕烫着他们,只能好声好气哄着:“快好了,不急,阿,不急。”遇到个别性急的小孩,忍不住偷偷戳起一两个偷吃,经人发觉,“无米粿”反而笑笑说:“无相干,无相干的。”
  有时生意好,等得不耐烦的顾客大声呼喝,难免粗言粗语相向,她总是满脸歉意,小心赔不是。她似乎不曾将这些放在心上,愈忙,她愈满足,精神更好。
  谁知,“无米粿”这般好脾性却为她无端端惹了一场是非。
  有一回,三楼林姨又将篮子从窗口慢慢滑下卖无米粿,为了省事,她常常如此。正当她往回拉时,突然,一盆水由二楼窗口直泻而下。随即,楼下传出一声惊叫。原来是二楼李姨泼的。
  林姨那盘无米粿自然成了“水饺”。她怒不可竭,半身俯下窗台,冲二楼大嚷:“你神经病。”
  李姨双手叉腰,伸直脖子回应:“你自找的。
  说起来,这俩人还是妯娌,却由于房产问题积怨已久,一逮着机会便开战。这不,林姨气急败坏骂道:“你没事找茬。”李姨毫不示弱,怒目圆睁:“早就说过了,你这样溜上滑下的碍了我家,分明存心的。”
  这两人自顾吵得欢,无暇去理会楼下的“无米粿”。她的半边头发,半边肩膀连着手臂都淋到水。正煎着无米粿的鼎碰到水,发出“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溅到“无米粿”的手背上,起了好几个水泡。望着那一鼎已无法入口的无米粿,她终于抑制不住,楼下传来一阵阵断断续续的呜咽声,让人心里堵得慌。
  过了一会,便听见有路见不平的朝着楼上大喊:“缺德。”还听到一些劝慰“无米粿”的,更有人要买下鼎里的无米粿。
  “不行不行,不能吃了。”‘无米粿’带着哭腔道。
  “谁说不能吃,老了牙口不好,我就好这口。”一听这洪亮的声音便知道是刘大爷,他身体硬朗,平常啃鸡爪都没问题。“无米粿,我也来几个。我孙子吃不得太硬的。”随后,便陆陆续续听到也来几个无米粿的声音。伴随着“无米粿”不断的道谢声,一鼎无米粿很快便卖光。而楼上两位早已关窗熄灯,不敢再露面。
  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无声地看着这人间一幕。是非曲直,公道自在人心。
  以后,我外出读书、工作,每每品尝当地小吃,总念念不忘美味的无米粿,自然也怀念那个走街串巷吆喝叫卖无米粿的“无米粿”。
  最近,母亲回了一趟旧屋,带回一些关于“无米粿”的消息,有人说,她这样的“走了”,也算是有福之人。而她的女儿已大学毕业,在广州找到不错的工作,并且将“无米粿”的弱智儿子接到广州照顾,她也可安息了。

梅兰芳44 发表于 2022-1-29 20:18:53

命运千转百回,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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