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閑 发表于 2022-1-29 19:35:38

原创短篇《沈十三》

沈十三
  剑光绵密,映着月色。剑气纵横激荡,催动周遭落叶盘旋舞动。
  使剑少年本就一身白衣,在如洗月色下更是飘逸灵动,意态潇洒。
  但他所使出的剑招却是不失刚猛。劈砍撩挂,霜锋荡漾,一时间俱见剑影重重,反似是他的人都随剑势荡动一般。
  到酣畅处,少年乍然发出一下清叱,人亦随之直取身前一排两人高的树丛而去,长剑递出,瞬地幻成一道白虹掠过。
  待他停下身形,已是姿势半蹲。左手剑鞘拄地,右手长剑向后斜斜指出。
  戚嚓声里,身后三株两人高的树木已然自中斜斜断开、倒下。他缓缓起身,眼神中露出一丝自矜之色。瞬地又转为冷厉,发声喝道:“什么人?出来罢!”语音洪亮,在寂夜里远远传开去。
  距他数十步远的一排树木后面,发出一声轻咳,伴以嗦嗦响动,一个人影从树丛中踅了出来。
  这个人身形略显佝偻。月色明亮,可见他须发已经花白,枯瘦面庞上满是皱纹。
  老者慢慢挨近少年身旁,神情甚是卑缩。他勉力挤出些许笑容,讪讪说道:“呵呵……老朽方才到前面取一些地窖中藏酒,恰好看到少侠练剑,只觉得好看,便偷偷看了一会……嘿嘿……”他一道说,一道将手中所提拎的两个酒坛子拿在身前晃动,以示所言不假。
  少年转过身来,目光兀自凌然,自他身上扫过一遍,方才哼了一声道:“原来是你。”
  老者匆忙点头道:“是我,是我,嘿嘿……”
  少年也慢慢点了点头,目光渐渐缓和,转向老者手中酒坛,面上浮起笑容道:“却不知老丈这窖中所藏的,是何等好酒?”
  老者见他注意了自己的酒坛,面上悄悄露出得意之色,笑道:“嘿嘿……老朽虽无甚好酒,但这酒却好歹也是在地窑里存放了近三十个年头了!”
  少年目光莹然闪动,亦笑道:“那……老丈可否鬻些给在下尝尝呢?”
  老者全无半点犹豫道:“无妨,无妨。少侠倘有兴致共饮,也好有个酒伴。”
  少年是好酒之人,当即深深一揖道:“如此便要叨扰了!老丈这边请!”
  两人推让一番,略辨方向,借着月色皎洁,一前一后,循路而去。
  *          *          *
  这少年名唤作欧锦城,是昆仑派弟子,自幼上山,跟随师傅玄真子修习武功,十数载寒暑勤学苦练,已尽得其真传。
  一年之前,他艺成出师,自昆仑山一路南来,寻访剑术名家,更已挑战蛾眉、点苍、武当诸派高手,凭师门绝学七七四十九手玉龙天罡剑法,辅以昆仑派独门乾元功内家真力,竟未遇败绩。
  玄真子与其师兄玉真子合称昆仑双鹤,造诣不俗。
  欧锦城本就是天赋非凡,颖悟过人。浸淫剑之一道,又是颇下工夫,可谓已有所成。但他为人低调,每自取胜,便不再多所停驻,亦不恋栈,只以再赴他处、飘荡江湖为乐。
  自云梦再败“飞虹一剑”董海川之后,心知这般江湖游历再难寻对手,便即折而北上。
  这次,他的目标是长安的“剑王”谢无忌!
  *         *          *
  没有点到即止,只有非生即死!
  ——江湖中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是剑王定下的规矩!
  至于是第几任剑王所定,基本上已无从追考,只知道近百年来,已经换过了十六任的剑王,这个规矩,至今没有遭到破坏。
  上一任的剑王,将这个头衔保持了二十年,而这一任的剑王谢无忌,迄今已将这个头衔,保持了四十年之久!
  之前的四十年,至少换过十四任的剑王。他们之中,最短暂的记录,是在夺得这个头衔之后,第二天便失去,同时付出生命的代价。
  但是一代接着一代的剑客,对剑王的挑战,从来就未曾间断。
  即使有这样一个规矩:没有点到即止,只有非生即死!
  剑王,一直就是每一个江湖中习剑之人,都渴望得到的最高荣耀!
  *          *          *
  黄昏时分,欧锦城所择道途,在这一段山道之上,前后均不着村店,惟见路边孤单一所房舍。
  主人便是方才林中出来的老者,倒也爽快接纳,笑言山居寂寞,有客投宿,本就欢迎。
  房间也还洁净宽适,饭后欧锦城左右无事,便出来寻了个空阔场地练剑。方才他觉察有人在旁相窥,便即停下,待得知是房东老者,又听他解释是适逢路过,料来这老者也不会识得武功,也就不以为意。
  *          *          *
  烛火不算明亮,一晃一晃闪动,将两个人身影投在粗糙土壁上面,跃然荡动。
  老者本是独自居住,也无奴仆,自行下厨备了些野味菇菌之类摆上桌来,酒倒是甘醇凛烈、劲道十足。欧锦城年纪虽轻,却是嗜饮,于酒之一道的钻研也颇有火候,一口入喉,登时便在心中赞了一声,已知那老者窖藏了数十年之说非假。
  方才他见老者洗涮煮炒、忙前忙后,自己却半点帮不上忙,也不免过意不去,摸出一些银两欲要聊表意思,老者却是坚辞不受,只道山居简陋,银子其实派不上什么大用场。
  两人推杯过盏,已经各自喝下十数杯。饶是老者酒量不浅、欧锦城也是善饮,这酒劲道厚实,也是都有了些微醺之意。
  他们本也无甚话题,一味只是劝饮而已。正值四、五月之交天气,本来夜间仍寒,现下却是额上冒出汗珠,各自扯开衣襟,方觉凉快。
  欧锦城将两人杯子斟满,又自饮尽,放下杯来,向木桌上“笃”地顿下,呼出一口气息,道:“痛快!”
  他看向老者,笑道:“在下好生羡慕老丈,竟有这等雅兴,窖藏了这许多美酒……要说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了,呵呵……”
  老者亦自笑道:“见笑了,见笑了。老朽平生,无所积蓄,也无特别所好,也就贪个杯中物罢……这些其实也不是什么好酒,不过是普通村酿而已。”
  他听欧锦城赞这酒好,显也得意,轻咳一声,接道:“老朽自四十年前,来到此处枯度之始,便即开始贮藏……呵呵,你是未见到那地窖……”他说得兴起,眼中泛出光采,环看了一遍房间,双手张开,比划道:“那地窖啊,怕不要有这房间两个那么大哩……呵呵……”
  欧锦城看他手势,正自想象那大型酒窖之中,摆满了美酒的景象,陡然间似想起了什么事情,愕然道:“你……老丈竟已经在此处,过了四十年了么?”
  老者听他发问,收回目光,看向痕迹斑驳的桌面,抿嘴淡淡一笑,随即轻轻叹了一声,道:“四十年了……唉,时光易过,浮生蹉跎……”
  欧锦城听他语调中似带了一丝惆怅,不由再仔细打量了他的枯瘦脸庞和花白须发、褴褛衣衫一遍,一时也感黯然,心忖此处如此荒凉寂寞,这个老者却已经独自呆了四十年之久,要换作是自己,委实难想象那等境况!
  他又再想到,若不是遭际重大变故,常人应也不会舍弃喧繁,甘自寻来这样的荒凉处所,离群索居。想来,怕是自己方才发问,惹起他一段伤心事情了。
  当下他端起杯来,笑道:“过去事情,徒然再想作甚?来……老丈,在下敬你这杯!”
  老者也不再说话,端起杯来,一口饮尽,又抱了酒坛斟酒,笑道:“想来,少侠应是前去长安,挑战剑王的罢?”
  欧锦城本自低头挟菜,蓦然听他如此发问,心头一凛,连手中筷子也是微微一颤。
  他猛地抬起头来,却见那老者神态丝毫未变,面上带着微微笑意,眼神略显迷离,却是低首专注斟酒。
  他干咳一声,涩声道:“老丈居然也知道剑王么?”
  欧锦城本以为这老者根本就是山野独居之人,不问世事,更休说是江湖上事,却陡听他提到“剑王”二字,又是直截了当问及自己是否前去挑战剑王,是以意外。
  老者闻言抬头,眼神里似已带着一丝疑惑,再见到欧锦城一脸肃然表情,也不知道哪里出错,愕然片刻,再似突地恍然一般,笑道:“老朽山居此处,恰便就是前去长安的一段必经路途,投宿的客旅,不在少数,只需隔个十天半月,便有人是去挑战剑王的,有时夜间寂寞,他们与老朽闲聊起来,也会提起,故而也就多少知道一些……呵呵……”
  他神情自若,挟了一片腊肉送入口中慢慢咬嚼,又道:“老朽见到少侠佩剑单骑,方才又无意撞见少侠练剑,因此揣测,少侠理应是挑战剑王而来。”
  欧锦城听他解释在理,心中暗哂自己紧张兮兮,笑道:“原来如此。”
  老者悠然道:“其实这数十年里,自老朽门前经过,往长安挑战剑王的人,算来也有近百人啦……不过,老朽却好未见到过,再从这条道上返回来的哩……”
  他端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目光似盯着土壁一隅,接道:“而剑王,却还是谢无忌……没有换人!”
  欧锦城心中微微一动,想起明日这个时候,自己应便就身在长安了,此行此战,他自己亦知凶险,更早闻悉了剑王定下的规矩。
  剑王接受一切挑战,但这一战,非生即死!
  谢无忌的头衔,已经保持了四十年。诚如老者所言,四十年间,挑战者过百,却无一不是折戟殒命,可见谢无忌的实力,绝对不同凡响!
  而自己,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包括死在谢无忌剑下的准备了么?
  还有,自己的挑战,除了对自己实力的信心之外,还包含了一些什么呢?
  ——荣耀、尊严、证明?
  ——如果是证明,却又是要证明什么?
  一时间,两个人似各有心事,均都目注一处,呆呆出神。
  山野间本就寂旷,偶有一下枭鸟唳啼,随即又陷入安静,惟只听见灯花细微的毕扑爆响。
  老者收回目光,轻咳一声,悠然道:“这些年里人来人往,倒也留下一些故事……少侠若有兴趣,也可以拿来作些谈资如何?”
  欧锦城笑道:“在下颇愿一闻!”
  老者看住烛火映照出来欧锦城投映在土壁上的跳荡身影,目光闪动,面上表情也似笑非笑、变换不定,似已又再陷入沉思之中。
  过得良久,他缓缓启口,沉吟道:“那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的剑王是上官鸿,而谢无忌,是一个向他挑战的年轻剑客……”
  *          *          *
  残阳如血,长安城外十里,乱葬岗。
  归鸦阵阵掠过,呱噪声非但未能增添生气,反倒似更凭添了天地间的寂寥。
  谢无忌却是心平气和,没有因为受到它们的影响而生出丝毫的郁躁。
  他知道现在是必须抑止自己杂念的时候!
  他在等人,他即将面对的,是他此生之中,最为凶险的一场对决。
  他已经约了剑王上官鸿,在这里决战。
  时间和地点,都是剑王所选定的。谢无忌幷不在意,他需要的,只是与剑王的决战。
  蹄声自远处响起,一骑人马出现在天地交际处,剑王如约而至。
  人马渐近,已经可以看清,剑王一身黑衣,头戴宽檐斗笠,面上罩着一个铜制兽形面具,只露出一半苍白的脸颊和尖细下巴。
  剑王翻身下马,抬眼看来,嘎声道:“你便是谢无忌么?”
  谢无忌亦在端详剑王,他神态平静,淡淡道:“是我!”
  剑王略一点头,缓缓走动两步,沉声道:“很好!”
  他说完这两个字,已经开始有所行动。
  ——拔剑,身形掠起。
  但是谢无忌却仍然立定当地,岿然不动。
  ——自剑王的第一个动作起始,他便已经看出,剑王幷非取自己而来。
  剑王的目标,事实上本就幷非谢无忌。
  他一袭黑衣,在残阳映照下如同一个正在被狂风撕扯的鬼魅般飘忽闪动。身形过处,惨呼与闷嘶此起彼落,接连响起。
  十几具身体几乎同时自藏身之处弹出,犹如砧板上面鱼的最后一跃,落下的时候已经变成尸体。
  剑王身形驻下时,漫天血雾尚未完全飘落。
  他还剑入鞘,悠然踏步向谢无忌而来,没有再对散落一地的尸体多看一眼。
  看来,他对自己的杀人手段一向都很有信心。
  谢无忌看着这个即将与自己作生死对决的人黑衣飒飒,自金黄色的残阳余辉映照和身后的纷飞血雾里潇洒步来,他的神态依然平静。
  他幷不诧异剑王可怕的身手,亦不会因为剑王制造的血腥场面惊恐失措,事实上,今天的决战本就出自他自己的计划。
  ——不过这个计划也非常简单直接。因为,剑王是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拒绝任何人的挑战的!
  谢无忌也知道有人匿迹暗处观战,只是他幷不认为有必要把这些来观战的人都杀死。
  当然,这些人的生死与他幷无干系,他亦不会让这个事,在目下影响到自己的状态。
  剑王已经驻足,站定。
  他没有为自己的杀戮行为多所解释。江湖中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叱咤了二十年上官鸿订立下了一个奇怪的规矩:不许任何人观战,违者杀无赦!
  没有人可以忽视这个规矩,因为没有人可以忽视剑王掌中的剑。
  而每一个抱着各种目的、带着侥幸心理冒死藏匿在决战现场准备观战的人,都已经无一例外地没有机会再后悔了。
  剑王方一站定,所有动作都就此凝滞。
  谢无忌更是始终渊停岳峙,不曾有过任何动作。
  恰有一阵风不知自天地之间何处而来,骤地卷至!
  风将他们的衣袂与长发掠起,猎猎作响。
  血的味道和死亡的气息,在空气中缓然浮动、游离。
  夕阳已经全然沉下西山,月却未现,暮色渐次浓稠降至。
  谢无忌知道剑王隐藏在面具之后的那半张脸面,定然也是如自己一般,全无丝毫表情。
  惟只是他们均都目光炯然,全神凝注对方,未有丝毫松懈!
  暮色更浓,便似在黑暗彻底吞噬下最后一道余辉之际,剑王莫名其妙地绽出了一个笑容。虽然掩藏在面具后面,带着神秘与邪魅的笑容仍似可以教人看见。
  他已沉声道:“出手罢!”
  谢无忌便似完全受到他的感染,亦莫名其妙地回赠一个笑容,只微一颔首。
  二人面上的笑意,瞬间敛没。
  风骤掠起,一时甚狂。
  只在刹那,肃杀之意充盈当场,更甚风势。
  剑王本就横剑在手,他缓然抬手,一寸一寸移动之际,本来贴在身上的黑衫微微起着凌鼓逸扬。
  剑王的动作乍然变幻,便如一个噩梦般的离奇地起着变幻,由极慢,到极快,快过天上地下的任何鬼魅。
  剑呛然出鞘!
  剑势起,一瞬幻出千百剑影,齐向谢无忌劲逼而至。
  谢无忌已感觉到了压力。
  他最大的压力在于,此刻他还未能够分辨清楚真正足以致命的那一剑将会从这千百剑影的哪一个方位穿出,夺他性命。
  ——任何一个都有可能。
  只要谢无忌的动作开始,无论往哪个方向去,立即会成为那一剑后续攻击的目标。如果这样,他将立即处于极为被动的境地。
  所以,他不能闪避亦不能退,他必须顶住压力。
  谢无忌乍然发出一声喝叱,竟似盖过了风嘶。
  他开始动作了,他的动作一开始便极为迅速。
  漫天的剑影距他的要害已不足一尺的时候,他出手。
  他的剑出鞘,亦以快过天上地下的任何鬼魅的速度幻出无数剑影,适时将袭来的剑影尽数击碎。
  剑王掌中的剑幷未被击碎,但已再难破入谢无忌的守势。
  剑尖相交,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剑王的身形向一旁划错开去。
  他足尖稍一触地,整个身子便复又弹起,宛如方自离开满弦之弓的一支长箭,以剑尖为箭头,向着谢无忌疾射而去。
  这一剑,与方才出手的飘忽灵动已是不同。
  剑刃切断乱风,锐气逼开空气。
  受到绞刈的破碎空气如具备了形质般四下纷飞,间中刺来的一剑,隐隐挟带了风雷之威!
  谢无忌知这一剑之势难当,绝不可轻撄其锋。
  他若以剑接挡,剑必毁!当此际,兵刃既毁,与败无异。
  是以,谢无忌退。
  疾退!
  他提着长剑,犹似足不点地般,眨眼间退出一丈。
  剑王来势稍衰,谢无忌立即展开反击。
  他以剑格剑,化解开最后攻势。“叮”的一声脆响,剑王身形止,谢无忌再退三尺。
  但是这次退的三尺正是他反击的前奏。
  他退三尺,落足一棵小树树干上,树迅即被压弯下,复又弹起。他借这一进一退之势,挥出一剑。
  ——他挥出足以令得风云为之色变的一剑!
  现在,谢无忌这一剑以挟带天地神魔之威势,挥击向剑王。
  剑势快极,又凝重已极。是以他这动作快极的出手,竟幻出无数人持无数支剑,铺天盖地地压下,将方圆三丈之域尽皆笼罩。
  四周的树,已被压迫得向后弯去,枝叶摇曳,发出痛苦的摧折声音。地上的落叶,亦都被排山倒海的压力迅速激荡开去,再飞溅起来。
  剑王身处压力中心,他的发衫受这刚猛无俦剑风所迫陡然荡起。这种情形便如同正遭到许多看不见的恶鬼同时在他身后疯狂地全力撕扯,欲让他的发衫与他身体分离一般。
  他却未退!
  他以剑架剑,剑尖相交处,溅出万点火星四射。
  剑未毁。
  他硬生生接下了这一剑!
  但剑王绝无可能便此化解一重重递至的汹涌力道,他接连向后退出三步,每一步踩踏皆溅起地上黄尘。
  他后踏的第一步,溅高黄尘丈余。第二步,溅黄尘六尺。第三步,溅二尺。
  三步退过,来势亦已消。
  剑尖仍相交,谢无忌双足亦已踏上坚实大地。
  月似突然挣破开乌云的包裹一般,乍然现身,一瞬将天地映亮。
  两个人的身形便此再度凝住!
  谢无忌目光中,已经闪过一丝极为怪异的神色。
  他的语调却是平静,淡淡道:“沈十三!”
  剑王目中,亦有一丝怪异神情闪过,但他已经在缓缓收剑、入鞘。
  他摘下斗笠,脱去面具,转过身来,一张年轻而苍白的面上已经有了一个笑容,道:“好久不见了,谢师弟。”
  谢无忌亦已经收剑入鞘,却未回赠以笑容,淡淡道:“为什么是你?”
  他将目光转向不远处,乱葬岗上缓然游离飘飞的几点磷火,似在沉思,又似呓语,自语般道:“我记得,你最仰慕的人便是昔年的天下第一剑客、也是第一名侠燕十三,所以,你在十三岁上,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十三……”
  沈十三哂然一笑,道:“是啊……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谢无忌犹是自言自语般,接道:“自六年前,你说过要挑战剑王上官鸿……从此就再没有你的消息了。师傅和我,都以为你已经死在了上官鸿的剑下……”
  沈十三面上似已泛起一丝赧色,哂笑道:“我挑战上官鸿,他来了之后,告诉我可以化敌为友,但是他提出了一个条件……”
  谢无忌转眼向他看去,淡淡道:“什么条件?”
  沈十三道:“他说……他说他可以给我他有的一切,他这二十年间,挣下不菲的产业……”
  谢无忌唇间,似泛起一个异样的笑意,道:“那他要什么?”
  沈十三道:“他告诉我他已经厌倦了应付层出不穷的挑战者……他已经开始害怕失败,他不与我交手,是因为他没有完全的把握胜我,所以,他要我在他没有把握的对阵中,替他出战。”
  他轻咳一声,接道:“他已经知道,他不是我的对手。”
  谢无忌面上的表情,便似在听着一个诡异而离奇的传奇故事般,略带奚落的笑意里,搀杂着些许颇具玩味的淡定,道:“你就答应他了么?”
  沈十三嘎声道:“是。”
  谢无忌悠然道:“那你知道今天挑战上官鸿的人是我么?”
  沈十三点头道:“我知道是你。”
  谢无忌盯住沈十三闪动不定的双眸,道:“你既然知道,也来赴约了,你有把握胜我么?”
  沈十三摇头道:“我没有把握胜你!”
  谢无忌转眼看向别处,似发出了一下轻轻叹息,悠然道:“剑本走的是轻灵一路,天下间,除了师傅,谁又能创出如此刚猛无俦的剑法?”
  沈十三目光闪动,笑道:“所以,只一招间,你就知道是我。”
  他面上表情,似突然变得轻松无比,语气也轻快起来,道:“师弟,我有个想法……”
  谢无忌向他看来,道:“什么想法?”
  沈十三道:“我也曾经江湖上混迹一段时间,大家整天打打杀杀,却是为了什么?而我现在,要什么有什么……女人,美酒,使不尽的银子……师弟,你何不与我一道共享富贵?”
  谢无忌神色不变,淡淡道:“哦……却是怎样一个共享富贵法呢?”
  沈十三神色飞扬,道:“凭你的身手,我可以向上官鸿推荐你,我们都可以帮他应付他没有把握战胜的对手!”
  他似很有信心,也似为自己想到的这个好主意高兴,面上表情更是得意,语气也是愈为激扬,提高了声调,道:“对!就是这样!上官鸿一定不会拒绝!”
  谢无忌仍是目光淡定,看住沈十三,淡然道:“师哥,你却知道上官鸿的产业,如何而来的么?”
  沈十三登时语塞道:“这个……”
  谢无忌道:“如果是为了剑王这个名衔,几年之前,我便已经来挑战上官鸿了!”
  他轻轻叹息一声,道:“只是,我一直便记得师傅的训诫,是以也都守得淡泊。但是这次,我约战剑王,只为知道了他的真实面目,也知道了上官鸿欺世盗名,暗里却是一个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盗首……”
  谢无忌再度轻轻一叹,又道:“便是以为江湖除害之名,除了一害,还会有一害,又怎么除得有尽时?我亦从来疏懒,不敢自居侠者……不过,上官鸿这几年来,变本加厉,我只是再看不过去了!”
  沈十三已经色变,道:“师弟……这数年来,上官鸿待我是真心相交,我……我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我……怎可以不尽到朋友之份?”
  谢无忌淡淡一笑,道:“那便怎么说?”
  沈十三额上沁出汗珠,面颊一下一下地起着搐动,似下了极大决心道:“我……至少不能看着你杀他……”
  谢无忌淡淡道:“是这样么?那便出剑罢!”
  沈十三的手,已经握上剑柄。
  谢无忌看住他,目光冷然。
  冷汗自沈十三额上,一颗一颗滴下。
  手背上青筋一条条爆起,他的手臂已动,呛然抽剑。
  但是谢无忌也已动了!
  谢无忌的动作在沈十三之后,却在他之先长剑出鞘。
  逼人的杀意蓦地袭来,沈十三身形起,退!
  他的剑,却始终不曾出鞘,亦从此再也没有机会出鞘了。
  谢无忌已经快了他一点!
  ——快了他一点点!
  沈十三在谢无忌展开身形的过程中连换数种遁法,谢无忌掌中长剑的剑尖仍是裹挟了汹涌的杀气、杀机、杀意,带着死亡的气息和割裂空气的凌厉嘶啸逼至。
  剑刃已至咽喉。
  剑及肤,剑势即转为旋挑。
  沈十三的身体随这一剑力道方向飞出,他看到了一抹鲜血激射而出,在半空中挥洒开来再点点滴滴飘落。
  那是他自己的血,从他颈上创口中喷溅出来。
  他在空中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做着翻转,旋即落地,再不动弹。那蓬血雨随之洒落在他身周的尘埃。
  便在沈十三身在半空时,一本册子自他怀中飞出,亦随之跌落。
  谢无忌似乎没有料到自己可以如此轻松得手,但他尚未开始意外,一切便已经结束!
  然后,他看到了跌落在地上,沈十三尸体旁的册子封面。
  他立刻怔住,他的面色,也开始变了!
  变得非常难看!
  *          *          *
  烛火仍在跳动,窗外却已经透进了一丝曙光,晨鸟的叽喳啾鸣,亦开始响起一片。
  欧锦城却未有丝毫睡意,反是兴味盎然,问道:“那么,谢无忌看到的那本册子,便是传说中昔年最著名剑客燕十三的手书《飞燕十三式》么?”
  老者面上虽无疲态,却似有着一丝微微倦意,道:“是的!沈十三本是在一个机缘巧合的情况下,无意得到的这本剑谱。”
  他沉吟道:“当年,若不是他已经参悟了飞燕十三式,他不可能战胜上官鸿。”
  欧锦城面上露出悠然向往之色,道:“飞燕十三式……飞燕十三式!天下间练剑之人,哪一个不想一睹真颜?”
  他似想起什么,奇道:“但是……沈十三既已经参悟飞燕十三式,怎么可能不是谢无忌的对手?”
  老者目光深邃悠远,缓缓道:“沈十三……嘿嘿,那天,他的剑本就没有出鞘……”
  欧锦城心中一动,讶然道:“这么说……沈十三是宁可自己身死,成全师弟谢无忌么?”
  老者悠然道:“他知道若无飞燕十三式,谢无忌根本不会是上官鸿的对手!”
  他忽地又现出一个诡异笑容,道:“只是上官鸿却不会料得到,他最是信任的朋友沈十三,会用这样一种方式,把剑谱,转到谢无忌手上,再取走他的性命……”
  欧锦城默然半晌,将老者所说这个故事前后连贯起来,细细寻思、梳理脉络。
  老者顾自说道:“沈十三知道师弟谢无忌前来挑战剑王的目的,而他自己也已经厌倦了依附上官鸿的生涯,但是上官鸿对待他实在太过义气,他也找不到背弃的理由……”
  欧锦城失声接口道:“对……这便是最好转机了!”
  老者看住对面的土壁,面上笑意愈浓,道:“那天……那天,谢无忌也他奶奶的呆得太久,便只是静守在师兄沈十三的尸体之前,一句话也没说,也能他奶奶的呆那么久……”
  他似已经沉浸自己所讲述故事的那个场景之中,喃喃道:“……若不是沈十三经常杀人,很认真地研究过尸体各个致命部位的构造,他这般以颈饲剑……嘿嘿……还有啊,若非他的好兄弟上官鸿,所聘的伊贺浪人传授了忍术,沈十三便是选定了土质松软的那片决战地点,可以自谢无忌帮他掘的坟墓里面爬出来……那天又怎会捱得过谢无忌他奶奶的呆那么久的时间……”
  欧锦城心中,正自慢慢地浮起一个疑窦。
  两个酒坛早已经见底,杯中尚存了些毫残酒,他缓缓伸过手去,端起杯来,凑到嘴边。
  老者转头看向窗外,犹自自语一般喃喃叨念道:“但是沈十三做鬼也好,做梦也好,唯一没有想到一件事……那便是……便是为什么谢无忌一旦当上了剑王,他……他竟要当他奶奶的四十年……四十年啊……嘿嘿……嘿嘿……”
  欧锦城缓缓移动目光,在那老者面上身上巡梭。
  啊的一声低呼起自心底,便只差没有决口而出。
  他的手,亦忽地起了一下剧烈颤动,险些便就拿捏不住酒杯!
  一缕朝阳透窗而入,映射在老者身上,一道刺眼而可怖的伤疤,自他右边耳下,向左肩延下,爬过他嶙峋锁骨,直没入到衣襟中去。

鄧小閑 发表于 2022-1-29 20:53:33

一次发完了。短篇就是短篇。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原创短篇《沈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