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雁 发表于 2021-12-1 05:15:54

《房子的事儿》02

第二章
  饲养室在电磨坊东北方向不远的半条胡同里,说是半条胡同,因为这里是经雨水积年冲刷而形成的七八米深不足百米长的沟壑。在梁永旬家的黄土塬上,这样的沟壑随处可见。队长所说的饲养室,就是在这半条胡同沟壑一侧岩壁上打出的几孔窑洞。从电磨坊走出去往左后侧拐个弯,顺着胡同走几分钟就到了。这里一共三间窑面,之前养着生产队里的七八头骡马。窑洞北边是一个高度与窑顶齐平的巨大的麦草垛,这是骡马过冬的饲料堆。可能是因为牲口养在窑里,常年难见阳光,再加上土窑里的地面经牲口多年便溺踩踏,潮气比较重,牲口容易得病。所以那年春上,队里在苜蓿地的地头盖了几间瓦房,作为新的饲养室。只是牲口刚刚搬走不久,现在是夏天,苜蓿长势正好,用不着麦草,所以留有巨大缺口的麦草垛就还在原地没有挪窝。
  饲养室对面上一个小坡,就是西安通往兰州的省级公路。从周边其他地方步行去县城的人,都是沿着这条公路边的人行道走的。梁永旬家住进饲养室的窑洞之后,从对面公路上路过的行人都会往这里投来诧异的目光。窑里的地面虽然用平底的圆锤夯砸平整了,但仍然没有干透,踩上去软软的。土窑本来就具有冬暖夏凉的功能,而这个地面常年潮湿的土窑里,散发着浓浓的牲口的尿骚味。不管怎么说,梁永旬家一家大小总算又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了。
  那年,梁永旬已经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了。虽然这半条胡同里没有其他人家,就梁永旬他们家独居一处,倒也相对清静了许多。但作为青春懵懂时期的少年,梁永旬心里一直涌动着一种非常强烈的自卑感。尤其是在上学放学的路上,他从对面的斜坡上下公路的时候,都要等公路上看不见人了才走。因为这个饲养室在这里已经十多年了,一个小小的城镇,凡是住在周边的同学,哪一个不知道这个地方是养牲口的啊!而已经能意识到漂亮女同学吸引力的梁永旬,如果让同学们知道他家就住在饲养室里,那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啊!
  住到饲养室一个多月后,虎口夺食的“三夏”大忙季节就到了。从生产队的晒麦场分回新麦子后,梁永旬马上就扛了一袋还晒得不太干的麦子,到电磨坊磨成面。新粮磨的面一拿回来,娘就在盆里和了一大块面,准备中午好好擀一顿面条吃一下。娃娃们成天吃玉米面粑粑、玉米面搅团,个个黄皮烂肉的,看着都像要饭的小叫花子。面条刚刚出锅凉到案板上,门口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这是梁永旬家搬到饲养室之后来他们家的第一个客人。娘手里捏着一双捞面的筷子,到门口迎接着来人:
  “他姨啊,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们搬到这儿了?”娘有点惊奇和诧异地问道。
  “不知道不敢问啊,鼻子底下长的嘴是干啥的。”来人拉住了娘的手,大不咧咧地笑着说。
  “快进来坐下,面刚出锅,刚跟上吃。”
  “我就是闻着新麦面的香味来的,看我有口福不!”
  来人是白坊村的白姨,白姨的男人石头叔是跟梁永旬他爹在民间自乐班玩笛子的乐手。不管梁永旬家住到哪里,石头叔都会找上门来,一来就坐在炕上跟梁永旬他爹东拉西扯聊个没完。有时候都晚上十点多了,他们还在炕上聊得很起劲,困得梁永旬姐弟几个就坐在外面的门槛上打瞌睡。白姨是到镇街上赶完集过来的,她们村离镇街五里多路,大热的太阳下,再赶回家去已经过了饭时了,再说早早出来走了五六里路,又赶了一上午集,已经人困马乏口腔干得冒烟,实在走不动了。正好从路边经过,就上门来歇个脚,如果赶上了,顺便还能混个午饭。那天梁永旬他爹和姐都去西沟水库工地上劳动了,没在家。尽管家里突然来了个外人,娘擀的面也够大家吃。
  刚吃完饭,锅碗还没来得及收拾,窑外面就雷声轰鸣,瞬间天地间被雨水连成了一片,夹裹着水汽的热风一阵一阵从门外面吹进来,门口的脚地很快就被雨水打湿了。
  “他姨,你上炕来,反正下雨了你也走不了,咱把门关了睡觉吧”。娘坐在炕上,对坐在炕沿边上的白姨说。
  白姨看了看外面一阵紧似一阵的雨势,转过头对娘说:“不敢睡,我看这雨下得有些不太好。”
  白姨家在白坊村住的是地坑庄子,就是在平地上挖一个四方的大坑,然后在三面的崖壁上打出几孔窑洞来,另一面开一道通往外面的斜坡,作为进出的门户。作为没钱盖房的庄稼人,靠自己的力气挖坑打窑,在黄土高原上的农村,这是几百年的传统。但这种庄基最怕的是雨水倒灌,黄土高原上虽说雨水比较少,但如果遇到大暴雨,如果谁家院子的排水处理得不好,也常常会发生灭顶之灾。所以住这种庄基地的人家除了在出入口修两条挡水的塄坎外,还要在院子中间挖一口渗井,一方面收集雨水作为日常生活的水源,另一方面也有排涝泄洪的功能。由于住这种地坑庄子的人最怕被雨水灌了,所以他们一直都有防洪的意识。
  因为白姨的提醒,大家就都打着精神观察着门外的雨势。梁永旬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阵势的暴雨,看着门口的脚地上慢慢地有了积水,梁永旬赶忙把放在地上装着上午刚磨回来的白面的袋子抱起来放在了黑柜的盖子上。不一会儿,门外面传来了哗哗的水声,这种声音已经不象是暴雨落地的声音了,而有点像电影里河水翻滚流淌的声音。再一看,像小河一样的水已经从门口涌了进来,瞬间窑里的脚地就成了河滩。白姨一脚从炕沿上跳下来,说:“他姨,不好,要淹水咧,赶紧叫娃往出跑”。
  一家人个个光着头,匆匆忙忙跟着白姨就往外跑,也顾不上外面正在下着像盆子往下倒一样的大雨。梁永旬都走出门口了,又回来把身上穿的白衬衫脱下来放在了柜盖上。这是今年“六一”前娘给他缝的一件白衬衫,平时根本舍不得穿。上身只穿了件白背心的梁永旬冲出门,从娘手里接过小妹抱在怀里,跟着白姨往对面的斜坡上跑。这时候,胡同里的水已经没过了小腿,急流冲得人脚都有点站不稳。
  等他们上到对面的公路上的时候,雨势忽然小了下来,慢慢地雨就停了。但坡下胡同里的水却越涨越高,而且水声越来越大。听路过的人说,胡同上面的水渠溃坝了。眼看着水面将窑门淹没了一半,家里的案板、小桌凳、衣服等都从门里漂了出来,然后被路过的水流挟裹着往南顺流而去。再后来,水面几乎与窑顶平齐了,整个胡同已经成了一片汪洋。路边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不时有路人询问,不知道窑里的人出来了没有。再后来,随着一声轰响,梁永旬他们住的那孔窑洞从顶上塌下去了一个圆坑,一股水流从窑前的门道那里涌出来,形成了一个急速旋转的旋窝。再后来,胡同的水流平缓了,往南朝电磨坊那边望去,水面渐渐宽阔,好像新生的一个湖泊。
  等梁永旬的爹和姐从西沟水库工地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望着眼前的一片汪洋,梁永旬的姐突然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因为被埋在土窑里的黑木柜里,有她前不久订婚时婆家送的布料和衣服。一个十六七岁常年穿着破衣烂衫的姑娘,吃不饱、没学上都没关系,那年头早早辍学的女孩子多的是,但一包袱布料和衣服,还没来得及穿一次就被水毁了,这跟要了姐的命差不多啊!
  那天晚上,一家人挤在生产队的办公室里挨过了他们每个人一生中最难熬的一夜。虽说是夏天,但西北黄土高原上雨后的夜晚还是很凉的。只穿了件吊篮背心的梁永旬脑海里一直重复闪现着一个词“一贫如洗”!是啊,他们家今天的光景,就是对“一贫如洗”这个词最形象最贴切的解释了啊!好在当年的村民们还都纯朴而善良,听说从堡子出去这几年一直四处流落的他们,今天又遭遇了如此惨重的灭顶之灾,原先在堡子的左邻右舍纷纷带了吃食和衣物到生产队的办公室来看望他们。后来梁永旬常常想:要是没有这些好心邻居的帮忙,真不知道他们怎么熬过去这没有希望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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